汜水关的夯土城墙在晨雾里像道灰黑的铁幕,黄滚的青骓马在离关十里处打了个响鼻,前蹄溅起的泥点落进他玄色披风的褶皱里。
三千黄家军在身后扎营时,他正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昨夜界牌关的火光还在眼前晃,可这汜水关的守将韩荣,是当年和他同殿称臣的老将。
老将军,韩荣的巡骑在三里外晃了三遭了。黄明牵着马凑近,甲叶摩擦声惊飞了几只寒鸦。
他腰间的佩刀还沾着界牌关的血,在雾里泛着暗紫。
黄滚没应声,目光扫过营前那杆黄字旗。
旗角的焦痕被晨风吹得翻卷,像团烧不尽的余烬。
他想起昨夜黄飞虎站在火里的模样,玄甲上的血渍被火光映得发亮,说爷爷,西岐的姬发不会负我时,声音比二十年前第一次上战场还稳。
可此刻,他望着汜水关城楼上晃动的旌旗,突然觉得那稳当里藏着刀——若韩荣铁了心守关,这三千人怕是要把血洒在汜水滩。
报——
传令兵的马蹄声碾碎了雾色,滚鞍落马时带翻了半筐军粮。韩荣派了余化领三千人马,把青石峡堵死了!他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说是奉纣王旨意,纵子造反的黄滚,一个也别想过汜水!
黄滚的银甲在雾里闪了闪,他突然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一块冻硬的土坷垃。余化?他想起朝歌酒肆里听过的传闻,那小子使一杆丈二蛇矛,还有面能摄人魂魄的旗子,黄飞虎!
孙儿在。
黄飞虎从帐中跨出,玄甲未卸,肩头的箭伤渗着血,在甲叶缝隙里洇成暗红的花。
他腰间的震天弓斜挎着,弓弦还绷得紧紧的——这是他惯常的战态,连睡觉都不肯松半分。
你带周纪、黄明去会会余化。黄滚伸手按住他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甲片烫得人发疼,见机行事。
黄飞虎应了声,翻身上马时带起一阵风,震得帐前的灯笼晃了又晃。
周纪的宣花斧在马侧磕出火星,黄明的雁翎刀出鞘三寸,寒光裹着雾气凝成细珠,顺着刀背往下淌。
青石峡的风比营里更冷。
余化的马就立在峡口,红色战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背后三千商军如铜墙铁壁,矛尖上的冰碴子闪着冷光。
他怀里抱着面黑幡,幡面绣着九只青面獠牙的鬼,正随着风发出呜呜的尖啸。
黄武成王!余化扯着嗓子笑,声音撞在峡壁上碎成几截,你杀了贵妃,反了朝歌,今日还想过我汜水关?
黄飞虎的玄甲在马背上一震,震天弓唰地绷满。
他想起贾氏坠楼前的白裙,想起儿子黄天化被纣王射杀时的血珠,想起费仲带人抄家时砍碎的檀木案——那是他和夫人的定情信物。
弦上的箭尖抖了抖,指向余化咽喉:让开!
余化的笑更深了,黑幡突然展开。
九只鬼头从幡面里钻出来,青灰色的舌头舔着风,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黄飞虎的箭刚离弦,就觉眼前一黑,耳中嗡鸣如雷。
他看见母亲在灶前揉面,看见夫人在廊下晾他的战衣,看见天化骑在他脖子上喊爹爹飞——这些画面像被人攥住了喉咙,越收越紧,越收越疼。
噗通一声,黄飞虎连人带马栽进雪里。
玄甲撞在冰面上,碎了半片护心镜。
余化的蛇矛尖抵住他后颈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攥着空弓——那支箭早不知飞到了哪里。
绑了!余化甩了甩幡,鬼头吱呀叫着缩回幡面,押回关里!
营里的黄滚正往酒坛里倒女儿红,坛口的酒线突然断了。
他抬头时,正看见周纪的宣花斧从雾里飞过来,当啷砸在帅案上,斧刃缺了个豁口。
周纪被擒了!龙环撞开帐门,脸上沾着血,余化那幡邪门得很,看一眼就跟丢了魂似的!
黄滚的酒坛啪地摔在地上,二十年的女儿红浸了满地,甜香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他踉跄着扶住帅案,看见黄飞彪的银枪从营外抛进来,枪杆上还挂着半片甲叶。
接着是黄飞豹的双锤,吴谦的判官笔,一件接一件砸在地上,像敲在他心口。
爷爷!
黄天禄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孩子才十六岁,甲叶都不合身,护腕松松垮垮地晃着。
他攥着父亲的震天弓,箭囊里的箭支撞得叮当响:我去!
我不信那破幡能奈我何!
黄滚想拦,可天禄已经翻身上马。
少年的马尾辫在风里扬着,像簇烧得正旺的火。
他追出帐时,正看见天禄的箭擦着余化的肩头飞过,在那红色战袍上撕开道血口。
余化的幡抖了抖,鬼头刚探出来,天禄已经拨转马头往回跑——可他到底年轻,没留意峡壁后还藏着一队伏兵。
天禄!黄滚喊出声时,少年的马已经被绊马索掀翻。
他看见天禄在雪地里滚了两滚,震天弓甩出去三丈远,接着被几个士兵按在地上,玄色小甲被扯得乱七八糟。
余化走过去,抬手给了他个耳光,血珠溅在雪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营里的火把全被吹灭了。
黄滚蹲在雪地里,捡着满地的兵器。
周纪的斧柄上还留着他的汗渍,黄明的刀鞘里有块缺口——那是去年秋猎时砍断野猪腿留下的。
他摸过每一件兵器,最后攥着天禄的箭囊,囊里还剩三支箭,箭翎上绣着小小的禄字。
老将军。韩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穿着四品守将的官服,腰间的玉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纣王有旨,黄门逆党,一概解送朝歌。
黄滚慢慢站起来,银甲上沾着雪,像披了身霜。
他从怀里摸出个檀木盒,打开时,金珠玉器在月光下闪成一片:韩大人,这些是我攒了半辈子的体己。
天禄才十六,天爵才十三......放他们出关,我随你回朝歌。
韩荣别开脸,靴底碾着地上的血:老将军,我当年在朝歌当差,您教过我怎么扎营,怎么点兵......可如今......他喉头动了动,汜水关的军令状在宗人府压着,我若放了逆子,九族都得跟着遭殃。
黄滚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想起天爵今早蹲在灶前烤火,看见他时眼睛亮得像星子,说爷爷,等过了汜水关,我要吃西岐的糖人。
他想起天禄跟着黄飞虎学射箭,总把箭射歪,急得直跺脚,夫人笑着摸他头说慢慢来,我家禄儿最乖。
把我的铠甲脱了。他对龙环说。
龙环的手在抖,解甲扣时连错了三次。
当银甲当啷落地,黄滚只穿着月白中衣,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
他弯腰抱起缩在角落里的天爵,天爵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凉得像块冰。
走。他对韩荣说,我带着两个孙儿,跟你回朝歌。
韩荣的喉结动了动,挥了挥手。
几个士兵走上前,铁链哗啦套在黄滚手腕上。
天禄被押过来时,脸上的血已经结成痂,看见爷爷,突然哭出声:爷爷,我错了,我不该追...
傻孩子。黄滚用没被绑的手摸了摸他的脸,爷爷在呢。
夜色更深时,汜水关的城门吱呀打开。
余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背后是囚车,黄飞虎、黄明、周纪们被锁在车里,玄甲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青。
黄滚抱着天爵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天禄被押在他旁边,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
队伍扬起的尘烟里,黄字旗被踩在泥里,焦痕处渗出的血珠,像滴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
而在西岐的相府里,姜子牙正捏着算筹,算筹突然啪地断成两截。
他望着窗外的星象,浓眉皱成个结——崇侯虎在北地又屠了三个村庄,百姓的冤魂聚在云头,哭声响得连玉虚宫都听得见。
明日早朝。他对书童说,替我备本。
书童应了声,却见姜子牙的手指深深掐进案几,指节白得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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