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里的琉璃灯灭了整整一夜。
次日卯时三刻,轮回帝宫的朱漆门刚推开一道缝,便有腥甜血气卷着晨风灌了进来。
冥河立在阶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垂落的元屠阿鼻双剑——剑鞘上的血纹比昨日更深了几分,像被人蘸着真血重新描过。
冥河兄来得早。王天负手立在檐下,广袖垂落处,腕间一串青莲子随着动作轻响,昨日说要同去不周山,怎的今日倒先来了?
冥河喉结动了动,伸手按住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原是要提不周山灯树的事,可临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昨夜在血海上空望见的异象——三十三道血云压着海面翻涌,每道云里都裹着他未成道时的残魂碎片。
那是准圣瓶颈在啃噬道基的征兆。
王兄。他突然单膝点地,血晶簪子上的血珠啪嗒坠在青石板上,我卡在准圣中期三千年了。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惊得莲池里的锦鲤哗啦散开。
王天垂眸看他发颤的肩头,忽然想起前几日在生死簿上瞥见的记录:冥河寿元还剩九万三千载。
准圣虽寿与天齐,可若卡在瓶颈太久,道基磨损到一定程度...
起来。他伸手虚扶,袖中混沌气漫开,将冥河托至石凳前,昨日见你时便觉不对,元屠阿鼻的杀意都压不住了。
冥河坐定,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鞘:前日我试着斩三尸,可那尸身刚凝形便碎了——竟是连自我都斩不干净。他血瞳暗哑如旧,王兄见过的大能多,可知道这是为何?
王天目光微沉。
他早算出冥河的劫数与开天有关,却未料到会先卡在斩尸上。
指尖轻点石桌,一方玄光镜从虚空浮现,镜面映出地府忘川河——无数怨魂在河里翻涌,哭嚎声穿透镜面刺得人耳痛。
女娲造人成圣那日,你可在?他忽然问。
冥河一怔:我在血海闭关,只听说她以造化之道证道。
她造的不是人。王天屈指弹向镜面,玄光镜里的怨魂突然静止,是希望。他望着镜中怨魂空洞的眼,这些魂灵入地府前,或是被野兽啃食,或是被洪水吞没,死时全是不甘与绝望。
女娲给人族的,是能活的希望,所以她成了圣人。
冥河盯着镜中怨魂,喉间溢出低笑:王兄是说,我该......
去阿修罗道看看。王天收回玄光镜,那里的魂灵,生前最恨的是不公——被抢走的东西,被践踏的尊严,被碾碎的傲气。他起身走向莲池,你若能把这些恨酿成活的理由......
话音未落,一阵异香突然漫来。
老子的青牛车停在宫门外,道童捧着拂尘掀帘,白须圣人踏云而来:王友这是又在指点后辈?
王天转身作揖:道兄来得巧,正要请你尝尝新采的莲心茶。他朝冥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起身告辞——圣人面前,准圣到底不便多留。
望着冥河离去的背影,老子捻须笑道:这血河老祖,倒是比从前沉得住气了。
他有劫数。王天望着莲池里重新亮起的琉璃灯,开天的劫数。
一个月后。
地府轮回桥边,血雾比往日更浓了些。
冥河盘坐在桥栏上,赤足浸在忘川河水里,任怨魂抓挠他的脚踝。
他的发丝垂落如瀑,发间血晶簪子却不见了——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截染血的青铜灯树残枝。
原来如此......他忽然低笑,声音里裹着狂喜的震颤,那些怨魂不是要轮回,是要存在。他抬手接住一个撞向桥柱的女魂,那魂灵面上还留着被丈夫砍杀的刀痕,你恨他毁了你的家,可你更恨自己不能亲手毁了他的家。
女魂突然安静下来,血泪顺着虚无的脸颊滑落,竟在冥河掌心凝成一滴血珠。
我给你躯体。冥河将血珠按在胸口,你用这躯体去争,去抢,去把不甘咬碎了咽进骨头里——他抬头望向血色苍穹,我管你们叫阿修罗。
忘川河水突然沸腾。
无数怨魂从河里冲天而起,绕着冥河盘旋,哭嚎声里竟透出几分癫狂的快意。
冥河周身血光暴涨,原本卡在准圣中期的修为如破堤洪水般倾泻,最后轰地一声——他的影子里分出一个血衣男子,与他面容相同,却多了几分狠戾。
斩出自我了?桥那头传来轻笑。
冥河转头,见王天倚着轮回碑,身侧站着老子、波旬、大梵天等阿修罗旧部。
波旬眼眶泛红,正要开口,却被王天抬手拦住。
看。王天抬下巴指向冥河。
血光中,冥河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血色种子。
种子落在忘川河上,河水立刻分开一条血路,露出河底沉睡的三千血茧——每个茧上都刻着与他发间青铜灯树相同的纹路。
该醒了。冥河轻声说。
血茧表面泛起涟漪,最中央的那个茧突然裂开一道细缝。
桥边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血雾扑向轮回帝宫。
王天望着那道细缝,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想起五百年前本尊留下的玉蝶残片,想起片上那句开天前,当有一族以怨为种,以血为根。
而此刻,在血海深处,沉睡的第八只血眼缓缓睁开。
血茧上的细缝如蛛网般蔓延,最先裂开的那枚突然爆出血色流光,一个赤发血瞳的身影从中踏出——他胸口还凝着道未愈的剑伤,眼尾却扬着近乎癫狂的锐芒,正是方才撞桥柱的女魂所化。
母河!波旬喉头滚动,率先单膝跪地。
他身后的大梵天、色欲天等人紧跟着伏低身形,衣袍扫过轮回桥的青石板。
这些阿修罗旧部眼眶通红,大梵天指尖发颤,竟将桥栏上的石狮子扣下块碎屑——三百年前他们被鸿钧道祖禁入三十三天时,何尝想过能再见族人生机?
冥河悬在半空的指尖血光流转,每点落一处血茧,便有新的阿修罗破茧而出。
他们形态各异:有持巨斧的壮汉,斧刃还沾着未干的前尘血;有腰缠蛇链的女子,蛇信子吐着与她生前勒死丈夫时相同的怨毒;甚至有个孩童模样的阿修罗,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那是他被嫡兄推下悬崖前最后抓在手里的东西。
这是......以怨为骨,以恨为魂。老子抚须轻叹,目光扫过那些新生阿修罗眼底的执念,倒比当年女娲造人更切天道。他袖中玄黄塔微微发烫,似在感应这方天地新增的生机。
王天倚着轮回碑,指尖摩挲着碑上轮回二字的刻痕。
他能看见每道新生阿修罗的命数在虚空中舒展:有的会在日后屠尽仇家满门,有的会为抢一座矿脉与祖巫死战,有的......会在开天劫中撞碎盘古斧的余波。
这些看似混乱的果,恰是冥河种下的因——他要的从来不是温顺的族类,而是一群活着的不甘。
成了!冥河突然低喝。
最后一枚血茧裂开的刹那,整片忘川河翻涌成血浪,三千阿修罗同时仰天长啸。
他们的声音撞碎了血色苍穹,惊得九幽冥火都矮了三寸。
血海上空,三十三道曾啃噬冥河道基的血云突然倒卷而下,融入每个阿修罗的眉心——那是冥河未成道时的残魂碎片,此刻竟成了族运的根基。
功德!色欲天突然指向天空。
金色祥云自三十三重天外压来,每片云絮都裹着道法则金链。
最中央的功德金液如倾盆大雨,浇在冥河头顶。
他原本卡在准圣中期的修为如破冰之溪,先冲过准圣后期,又在功德滋养下撞向准圣巅峰——那道困扰他三千年的瓶颈,竟如纸糊的窗户般噗地破了。
更惊人的是,他影子里的血衣男子突然踏到实处。
那分身与他共享面容,却多了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刀疤,此刻正舔着唇角笑:本体,这具身子倒比我想象中痛快。
你倒是急。冥河反手拍了拍分身肩膀,血光在两人间流转,日后抢机缘可别抢太狠。
远处传来清越钟声。
王天抬眼,见西方刹海方向有青莲虚影一闪——是准提圣人感应到功德波动了?
再看东方,紫霄宫方向有三道神念扫过,虽极隐晦,却像三根金针扎在他识海边缘。
他垂眸轻笑:圣人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王兄。冥河突然转身,带着分身一并跪在王天面前。
他发间那截青铜灯树残枝随着动作轻晃,若没有你点破阿修罗道的存在二字,我此刻怕是还在血海里啃道基。
王天伸手虚扶,混沌气托住两人膝盖:你本就该有此机缘。他望着冥河身后嗷嗷待哺的阿修罗族,心里想起本尊留下的玉蝶残片——以怨为种,以血为根的注脚,此刻才算写全了前半段。
日后开天劫......冥河欲言又止。
该来的总会来。王天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正互相撕扯着争夺第一战的阿修罗,你只需让这族活得比谁都狠。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轮回帝宫飞掠而来。
那是只玄色乌鸦,爪间攥着块刻着烛龙二字的玉符。
王天捏碎玉符,识海里响起烛龙粗哑的声音:帝君,北俱芦洲那批大罗,还按原计划?
他抬眼望向北方,不周山的轮廓在血雾中若隐若现。
指尖轻叩轮回碑,碑身泛起幽光——那是给烛龙的回应。
冥河兄。他转身时已恢复闲适笑意,你这族初立,该去血海立座祖庙了。
至于圣人那边......他顿了顿,有因果,便总有了断的时候。
冥河望着他背影,又看了看跃跃欲试要冲去血海的族人,突然明白王天说的了断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腰间元屠阿鼻,剑鞘上的血纹正随着族运跳动——这因果,他接得很痛快。
而在轮回帝宫深处,王天站在生死簿前,笔尖悬在阿修罗三字上方。
墨迹迟迟未落,他望着簿子最后一页空白处,那里有本尊用混沌气写的开天劫变数五个字。
该添新名字了。他低语着落下笔,却在墨迹将凝时突然停住。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他侧耳听了听,嘴角勾起抹淡笑——烛龙那边,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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