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京都,锦绣繁华之地,坐落着煊赫百年的国公府邸——荣国府。然在这片金碧辉煌的阴影之下,总有些角落,阳光也吝于眷顾。
荣国府东北角,一处偏僻的小跨院,便是贾环和他生母赵姨娘的居所。院墙低矮,几块磨损得露出内里青灰的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至屋前。
午后的阳光好不容易挣脱了主院高大屋脊的遮挡,斜斜地洒下几缕,却也只是堪堪照亮了廊檐下那一排疏于打理、叶片蒙尘的盆栽。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混杂着隐约的皂角水味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属于上等主子们院落的脂粉香、药草香,更衬得此地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寥与尴尬。
贾环,年方十四,正坐在自己那间只能用“简陋”形容的屋子窗前。窗棂是寻常的杉木,糊着粗糙的高丽纸,几处破损用劣质的麻纸随意修补,如同他在这府中的身份,处处透着“将就”二字。
屋内陈设更是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漆皮的旧书桌,两把摇摇晃晃的竹椅,便是全部家当。墙角立着一个掉了瓷的旧花瓶,里面空空如也,徒劳地试图装点这逼仄的空间。
他手里捏着一本纸页发黄、书角卷边的旧书——《资治通鉴》的残卷。这已是他能接触到的最高深的读物,还是央求父亲贾政书房里相熟的一个小厮,从淘汰下来的故纸堆里偷偷寻摸出来的。
他的目光并未真正落在那些记载着王朝兴衰、权谋诡计的文字上,而是穿过那扇破旧的窗户,望向院外那片狭小的天空。
他的身形尚显单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边缘处起了毛的宝蓝直裰。
这料子,在普通人家或许还算体面,但在金尊玉贵的荣国府,尤其是对比他那位衔玉而生、锦衣玉食的哥哥贾宝玉,便如同尘泥之于云端。
他的脸色微黄,是长期营养不足和心情压抑的印记。
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盛满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郁和戒备。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道倔强的弧线,仿佛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话语和情绪都吞咽回肚里。
外间,赵姨娘那略显尖利、带着浓重市井气的抱怨声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天杀的起晚了的!今儿的份例又少了半斤肉!
还有那炭,黑黢黢的尽是烟,哪里是给我们主子用的银霜炭?分明是打发叫花子的!等我见了太太,非要和她理论理论不可……”
贾环眉心微蹙,那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耳膜,让他感到一阵烦躁,但更多的却是无力。他这位生母,空有几分姿色,却粗鄙不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的每一次争吵和抱怨,非但不能改善她们母子的境遇,反而只会招来更多的轻视和厌恶,坐实了她们“上不得台面”的名声。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管事婆子和得脸的丫鬟们在背后是如何模仿赵姨娘的语调,又是如何鄙夷地议论她们母子的。
他默默地将注意力转回屋内。桌上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中午剩下的半碗饭,米粒干硬,旁边的小碟里还有几根蔫黄的咸菜。这就是他的午膳。
送饭的婆子名叫张妈,是王夫人那边的人,每次来都带着一脸假笑,眼神却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值钱的旧物。
今天送饭时,还“不小心”将汤汁洒了几滴在贾环的袖口上,嘴里说着“哎呀,三爷恕罪”,脸上却连半分歉意也无。贾环只是低头用帕子擦了擦,一言未发。
他知道,争辩只会引来更多的羞辱。在这个府里,连下人都懂得看人下菜碟,而他这个庶出的“三爷”,显然是属于可以随意怠慢的那一类。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资治通鉴》上。书页虽残破,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权谋争斗、世态炎凉,却让他看得格外投入。
不像宝玉那样,有专门的师傅教导诗词歌赋,能吟风弄月。
他只能从这些冰冷的历史记载中,汲取着微薄的养分,试图看清自己所处的这个复杂而残酷的世界,理解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是如何运用权势,而像他这样的人又是如何被碾压。
书中的某些段落,关于嫡庶之争、宫廷倾轧,总能让他心头一震,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某种映照。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贾环警觉地抬起头,侧耳倾听。是几个小丫鬟路过,她们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地飘进窗内。
“……听说了吗?宝二爷昨儿得了件稀罕物,是西洋进贡来的什么自鸣钟,老太太喜欢得什么似的,当场就赏了袭人姐姐好几样东西呢……”
“可不是,谁让人家是凤凰蛋呢?咱们这些人,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有。”
“说起来,三爷这边也忒安静了些,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仔细你的皮!”
声音渐行渐远。贾环的面色更加阴沉。
连小丫鬟都知道他这里的冷清,都知道宝玉的得宠。这种无处不在的对比,像针一样,时时刻刻刺着他的心。
他不是不渴望关爱,不是不渴望像宝玉那样被人捧在手心。但他更清楚,那些都是不可能属于他的奢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冷眼中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突然,一阵更为张扬的喧嚣声由远及近。环佩叮当,伴随着清脆爽利的笑语和下人们恭敬的请安声。不用看,贾环也知道,是王熙凤来了。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阴影里藏了藏,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王熙凤在一群丫鬟、媳妇、婆子的簇拥下,正从院外的夹道走过。
她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缂丝掐金线的褂子,下面配着石青撒花洋绉裙,头上梳着高髻,插着赤金点翠凤钗,耳边戴着明珠耳坠,整个人如同烈火一般耀眼夺目。
她正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对着一个管事模样的媳妇厉声训斥着什么,语速极快,气势逼人。
那媳妇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连连点头称是。旁边的平儿,一袭藕荷色衣裙,温婉地站在凤姐身后,适时地低声劝慰两句,却也难掩那份精明干练。
“真是好大的威风!”贾环心中冷哼,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他厌恶凤姐的刻薄势利,但也暗自佩服她这份泼辣的手段和掌控全局的能力。
这荣国府,若没有她弹压着,怕是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只是这份威风,往往也伴随着对他们这些“边缘人”的无情打压。
正思忖间,另一群人影出现在视线中。被众人如同珍宝般簇拥在中央的,正是贾宝玉。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银红撒花袍,脖子上挂着那块通灵宝玉,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对周围的奉承有些厌倦。
贾母派来的大丫鬟鸳鸯正巧笑嫣然地与他说着话,他身边的袭人、晴雯、麝月等一众美貌丫鬟更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嘘寒问暖,生怕他有半点不适。
宝玉似乎是嫌天气有些闷热,随手扯开了领口的扣子,又抱怨着脚下的鞋子不舒服,立刻便有小厮跪下来要给他换鞋。
他似乎觉得无趣,抬脚踢了那小厮一下,嘴里嘟囔着:“没眼力见的东西,挡我的路!”那小厮不敢躲闪,生生挨了一下,还得陪着笑脸。
贾环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的厌恶更深。这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二爷,任性、骄纵,视下人如草芥。而这一切,都被默许,甚至被赞扬为“真性情”。
他再想到那位据说“慈悲为怀”、“一心向佛”的嫡母王夫人。
虽然很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但每次远远望见,她总是端坐在上,面容肃穆,眼中却只有对宝玉的无限疼爱,而对府里其他的人和事,则透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尤其是对他和赵姨娘,那眼神中隐藏的厌弃,几乎毫不掩饰。
“荣国府……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贾环收回目光,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关节处甚至能看到凸起的青筋。胸口那股熟悉的压抑感再次袭来,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他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只是这庞大机器上一颗无足轻重的螺丝钉,甚至连螺丝钉都算不上,只是一粒随时可能被清理掉的尘埃。
但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看吧,听吧,记着吧。”他在心底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贾环,你要记住今天看到的一切,记住每一个人的嘴脸,记住这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不甘。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被冲刷得更加冰冷的现实。贾环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残破的《资治通鉴》藏回床头一个不易察觉的暗格里。这是他黑暗中的微光,是他积蓄力量的见证。
他走到水盆边,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心中的郁结。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阴霾的脸。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焰。
“我不会一直这样的。”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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