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几日,恰逢荣国府老爷贾政的生辰。虽说贾政为人方正刻板,不好奢华,只在家中略作安排,并未大肆操办宴席。
但国公府的规矩仍在,各房各院,按例都要添些喜庆的物件和吃食。厨房里自然也格外忙碌,蒸、炸、烤、烙,各色精致点心流水般地送往各处。
贾环和赵姨娘这边,自然也分到了一份。
意料之中的,数量和种类都远不及上房老太太、太太处,更遑论宝玉那里琳琅满目、花样翻新了。
赵姨娘照例抱怨了几句“克扣”、“偏心”,挑拣了几块她自己平日爱吃的酥皮点心,剩下的便一股脑儿推给了贾环。
其中,有一小碟点心,却让贾环眼前微微一亮。那是用新下来的栗子磨成细粉,拌上上好的桂花糖,精心蒸制而成,名曰“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这糕点做得极为小巧玲珑,呈淡淡的鹅黄色,上面还用红色的果酱细细点缀出几朵梅花的样子,散发着一股清甜又软糯的诱人香气。
这等精致费工的点心,平日里是极难轮到他这里的。
贾环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微澜,这或许是厨房今日格外用心,或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才让他有幸得尝。
他难得地对赵姨娘道了声“谢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那碟糕点端回自己屋里。
他将那白瓷小碟轻轻放在书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心里竟有了一丝久违的、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在这座如同牢笼般压抑的府邸里,生活中充斥着冷遇、忽视和无处不在的等级差异,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就像是阴霾中偶尔透出的一缕阳光,足以让他暂时忘却周遭的冰冷,甚至生出一种近乎奢侈的、想要好好“享受”一下的念头。
他甚至计划着,等会儿泡上一杯粗茶,就着这碟糕点,翻看那本《资治通鉴》,该是何等的惬意。
然而,这份难得的好心情,注定是短暂的。
就在他刚准备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第一块糕点细细品味时,门帘“哗啦”一声,被人粗暴地从外面猛地掀开,力道之大,甚至带起了一阵尘土。
紧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身影便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环绕的莺莺燕燕和几个点头哈腰的小厮,将本就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来人正是贾宝玉。
他似乎刚从外面玩耍回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进门便扯着嗓子嚷嚷,那语气熟稔得仿佛这里也是他的地盘:“环儿,环儿!快快!老太太前儿给我的那个大红凤凰的雀儿风筝,你有没有看见?我刚才放线,一不留神让它跑了,像是往这边飞来了!”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四处乱瞟,视线很快就越过贾环,精准地锁定了桌上那碟色泽诱人的桂花糕。
贾环本能地站起身,挡在了桌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悦。他这小院,平日里宝玉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地方窄小,嫌弃他和赵姨娘“浊臭逼人”。
今日为了个风筝,竟如此大张旗鼓地闯进来,还真是稀罕。他强压下心中的抵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回宝二哥的话,小弟并未看见什么风筝。许是风大,刮到别处去了。”
宝玉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注意力已完全被那碟糕点吸引了过去。
他“咦”了一声,几步就凑到桌前,鼻子嗅了嗅,眼睛发亮:“这是什么点心?做得这般精致!闻着就好香甜!袭人,晴雯,你们快来瞧瞧,这颜色,这花样,倒比咱们那边厨房做的还有趣些!”
贾环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护住那碟点心。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宝玉已经毫不客气地伸出那双养尊处优、白皙细嫩的手,拈起一块最大的栗粉糕,看也不看贾环一眼,直接就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边嚼边赞叹:“唔……好吃!真好吃!又软又糯,甜而不腻!比我屋里那些什么松瓤鹅油卷、枣泥山药糕的可口多了!”
贾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那碟糕点,是他今日唯一的念想,是他卑微生活中一点难得的亮色。宝玉这般旁若无人、理所当然的抢夺,简直比强盗还要蛮横!放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宝二哥,这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干涩,想要说明这糕点是自己的份例。
“哎呦,三爷,”旁边侍立的袭人立刻笑着插话,语气温婉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打断了他,“这糕点闻着是香,想来是姨奶奶心疼三爷,特意给您留的吧?不过咱们宝二爷难得喜欢,三爷素来最是懂事的,想来也是乐意孝敬二爷的,是不是?”
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轻飘飘地就将糕点的归属权判给了宝玉,还将“孝敬”这顶大帽子不由分说地扣在了贾环头上,堵住了他所有反驳的可能。
另一个丫鬟晴雯,素来心高气傲,又自恃有几分姿色和口才,见贾环脸色难看,更是鄙夷地撇了撇嘴,扬着下巴,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我说三爷,您这是什么脸色?不过是一碟子不值钱的点心罢了,宝二爷金尊玉贵的,肯尝您一口,那是给您天大的面子!您倒好,还拉长个脸,跟谁欠了您似的!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她这话一出,周围跟着宝玉来的那些小丫鬟们也纷纷掩口嗤笑起来,看向贾环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嘲讽。仿佛他护着自己应得的东西,反倒成了一种见不得人的吝啬和罪过。
“你……”贾环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脑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狠狠地瞪向宝玉,又扫过袭人那看似温顺实则暗藏机锋的脸,以及晴雯那张牙舞爪的刻薄模样。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立刻掀翻这张桌子,将那碟被玷污的糕点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指着这些人的鼻子大声质问: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辱我?!
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就要将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出来。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瞬间冻结了屋内的气氛。
“这是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门口,身后跟着周瑞家的等几个得力的心腹仆妇。她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利刃,缓缓扫过屋内。
当她的视线落在宝贝儿子贾宝玉身上时,那份冰冷瞬间融化,化作了不易察觉的慈爱与担忧。
但当她的目光转向贾环时,又立刻恢复了惯有的冷淡、疏离,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审视和不悦。
贾宝玉一见到母亲来了,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几步跑到王夫人身边,拉住她的衣袖,指着桌上的糕点,带着哭腔告状:“母亲!母亲您瞧!环儿他好小气!
我不过是尝了他一块糕点,他就瞪我,还要跟我抢呢!”他避重就轻,将自己强夺的行为说成了“尝”,将贾环的愤怒扭曲为“瞪”和“抢”。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头立刻竖了起来。她根本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连看都没多看那碟糕点一眼,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贾环,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严厉的训斥:
“环儿!你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宝玉是你嫡出的哥哥,身份何等尊贵!他喜欢你的点心,那是他天性纯良,不嫌弃你这里的粗陋,是瞧得起你!
你做弟弟的,得了好东西,理当第一时间想着孝敬兄长,怎能如此小肚鸡肠,与哥哥争抢?还敢瞪他?惹得宝玉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你担待得起吗?!
平日让你跟着先生多读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娘了!”
这一连串的指责,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贾环的心上。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棉花,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嘶吼:不是这样的!是他抢我的东西!凭什么他是哥哥就理所当然?!凭什么我就要忍气吞声?!
但当他抬起头,迎上王夫人那双冰冷、威严、不容任何辩驳的眼睛,看到贾宝玉躲在她身后露出的那丝得意和挑衅的笑容,再扫视一圈周围那些或低头噤声、或幸灾乐祸的下人面孔时,所有的话语都梗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家里,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规矩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是地位,是贾母的偏爱,是王夫人的意志。
贾宝玉就是这里的“理”,王夫人就是这里的“天”。而他贾环,不过是阴沟里的一株杂草,谁都可以上前来踩上一脚,还要怪他挡了路。
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最终都化作了彻骨的冰冷。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迫使自己将所有的反抗都咽了回去。他缓缓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儿子……知错了。”
“哼,知道错就好!”王夫人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冷哼了一声,语气稍缓,随即又转过头,用无比温柔疼爱的声音对宝玉道:
“我的儿,快别为这点子小事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骨。这点心既然合你的口味,就让袭人她们给你端回去,慢慢吃。
往后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你老子娘,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沾惹这些不干净的东西。”话里话外,连带着将贾环和他的东西都贬低了一番。
袭人忙满脸堆笑地应道:“是,太太。奴婢这就给二爷端回去。”说着,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碟几乎没怎么动的桂花糕,仿佛捧着什么珍宝一般。
贾宝玉得了母亲的撑腰和安慰,之前的“委屈”一扫而空,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烂漫(实则骄纵无知)的神情。他得意洋洋地瞥了贾环一眼,甚至还调皮地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便被众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不适”的小院。
转眼间,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只剩下满地的狼藉——被众人踩踏的泥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屈辱气息。
贾环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压抑,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那里,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痕,证明着那碟他连一块都没能尝到的桂花糕曾经存在过。
那糕点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却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贾宝玉……王夫人……袭人……晴雯……”他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这笔账,我贾环,记下了!!”他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
今日这点心之辱,看似小事,却如同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这颗种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伴随着更多的屈辱和不甘,汲取着他的怨恨作为养分,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足以颠覆一切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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