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焦大商议妥当并且委托其暗中继续调查和贾珠死亡有关之事,第二天一早,贾兰便风尘仆仆地赶往居庸关城叠翠书院,在后院见到了躺在摇椅上乘凉赏秋的李玄著。
听完贾兰的来意,李玄著原本悠然的表情顿时一变,半眯着的眼睛悄然睁开,锐利的目光扫来,上下审视了贾兰一番,呵呵一笑:“你这么想确实有些出乎我意料,不过你们贾家本来就有游学的传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啊?”
“哦,你不知道?当年你祖父他们这一辈可都出京游历过的。”
贾政和贾赦结伴游历?贾兰有些难以想象。
听李玄著的语气,他似乎对贾家所知甚详。
李玄著将话题转了回来,提及这次乡试:“你在乡试最后写的那篇文章我已经读过了,若你会试能保持这样的水准,大魁天下的机会也不是没有。”
贾兰忙施礼谦虚道:“先生谬赞了,会试时候天下英杰荟聚,学生不敢自傲。”
“好了好了,客套话就不必多说……”
李玄著摆摆手:“单单治学一道,你在那篇文章里提出来与时偕进的想法老夫非常赞同!与时偕进……多么浅显的道理,可能真正懂得的人又有多少?墨守成规,上下相蒙,国事荒废如此,简直是岂有此理!?”
贾兰默然,这个问题无论哪个时代都是无解的,未来社会如此昌盛繁荣,文明空前进步之下,不也是有着各种令人发指的不作为么?
见贾兰不接话,李玄著晒笑几声,带着些嘲弄的神态坐了下来,抬手摸了摸脑后花白的头发,朝贾兰笑了笑:“这人老了,自然就有些怀念过去,劳烦你听我的牢骚。”贾兰正想要回话,却冷不丁地被问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这个问题脱胎自文天祥名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这一个是每个读书人都会自问的问题,也是一个最不好回答的问题。
深秋时分,枫叶渐红,居庸关城随处可见红叶飞舞,秋风送来馥郁的自然气息,让人心旷神怡。李玄著施施然地坐着抬头欣赏秋景,也不催促。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最初他想出去读书的原因非常的简单,只是想离开贾府,越远越好,远到足以躲过贾府破败的结局。后来,随着羁绊越来越深,他又想要挽救。
但人言轻微的他,哪里有这个力量?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科举,才能够让贾兰争得话语权,为将来的变局提前布局。
想到这里,贾兰忽然有些自嘲。
【说实话,这么功利的我,实在称不上真正的读书人。】
对此,贾兰是坦然的。
若非这是红楼世界,依托着贾家这棵大树,混混日子,考个功名,外放当一两任小官,找个山清水秀的乡下地方颐养天年便足以,凭贾府这等门楣,只要不作死,那就不会死。
李玄著这一问,无意间让贾兰经历了一次拷问本心。
我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还是要逃吗?
自打从秦可卿那儿得知本灵深处联通自己的精神世界后,贾兰就跃跃欲试,想要探寻一番。但秦可卿却以危险劝阻,觉得贾兰应该彻底将修为稳固下来才尝试。
此时此刻,贾兰忽然福至心灵,觉得正当其时,于是闭上双眼,让精神逐渐放空,缓缓施展灵觉调整气息,将心神之中的那股意念缓缓激发,朝位于本灵深处的精神世界移动过去。
哗啦!
无论是视线与感觉都为之一变,一方从未踏足过的天地跃然眼前。
朦胧清晰交替的风景。
灰暗明媚变换的色彩。
若浮光掠影,似梦又非梦。
欢快、冷漠、悲伤、灰暗。
仿佛是感受到贾兰的到来,各种各样的情感瞬间如浪涌般沸腾起来,交织在一起,化作狂暴的浪潮向贾兰奔流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贾兰所化的意念就像被铁锤砸了一下,灵觉猛地震动不已,一阵剧痛,身体摇摇晃晃地,差点儿就要维持不住!吓得贾兰猛地将思绪收回,用《北斗经》将意识重新收束起来,才堪堪将快要消散的意念稳定住。
斑驳的四周深沉下来,化作极致的黑暗,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萦绕在贾兰周遭,让他似乎不敢松懈。
自己的精神世界果然如秦可卿说的那样混沌又疯狂,各种矛盾的情绪充斥着,稍不注意便会被其左右,思绪陷入漩涡中化作狂暴。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贾兰强撑着睁开眼,忽然眼前一亮。
远方的黑暗中有一片璀璨的斑驳,在渐渐靠近自己。
那是一处瀑布,下着沙的瀑布!
细沙散发着七彩般的光芒,贾兰仿佛置身环幕电影中,大荧幕上缓缓显出一幕幕的景象。
一个人骑在枣红马上,在酒旗招摇处缓缓而过,无数绢帕在朱漆阑干中舞动,马上之人身穿大红袍,乌纱帽垂下的两条素金带在风中微扬,身后皂役举着彩旗,上书“新科状元”“状元及第”,一队官兵手持朱漆水火棍护卫左右。
贾兰一眼就认出那骑马的正是自己!
真是久违了的记忆,那人的相貌不是贾兰长大后的样子,而是贾兰穿越前的样子。
画面一转,贾兰游街之后回到家里,那是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一名老妇迎了出来。
那是李纨!她的脸上布满风霜,苍白的脸色中透着不正常的嫣红。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套摇摇欲坠的桌椅,墙角处那张稍稍能入目的条案摆着一个简单的牌位,上书“贾家堂前历代祖先”。
李纨装上一柱清香,捧着贾兰的乌纱帽在牌位前说着什么,完了一口鲜血吐出倒在地上,正应了那句“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忽的一下画面又转。
贾兰身着一套金色鱼鳞甲,铠甲上血迹斑斑却仍难掩盖其光芒,硝烟四起,宁荣街前躺满了一地战死的士兵,贾兰面前站着密密麻麻的敌军,身后是挂着“敕造荣国府”匾额的贾府大门。
越过大门、二门,内门,来到贾母院子里。
贾母、凤姐、李纨、黛玉等头戴凤冠,身挂霞帔,穿着齐肩圆领祥云锦袍,端坐屋里。
却见贾母眼神一厉,拿起一旁酒杯一口喝下,其余的人见状纷纷举起眼前杯中物。
黛玉眸光一直朝大门方向看去,宁荣街上传来的喊杀声让她心如死灰,湘绣帕子裹着她的手提起酒杯喝了下去。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响起,如铁马金戈般,又次第沉寂,直到残阳如血漫过雕花门槛,屋里已再没有半点生机!
“不!!!!”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贾兰惨呼。
忽然他胸前一痛,一根透着寒光的长矛穿过他的躯体,将他钉死在贾家门前。
随着他的倒下,一阵天崩地裂,洪水如山一般涌向大地,被淹没的人半点挣扎也没有,因为那看似是水,实际上却冒着热气,温度比熔岩低不了多少!奇怪的是,这样的温度居然没有将水汽完全蒸发掉,仿佛五行已经完全失去了平衡。
天变成了地,地反了过来,太阳失去了踪影,抬起头只能看见那血红色一般的月亮。
最终天与地都只剩下一个颜色。
白茫茫的一片。
看着荧幕中画面嘘嘘消失,一股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情绪从贾兰心头涌起,脑海处残留的几丝清明不断地提醒贾兰这些都是虚妄的假象。可黛玉饮酒自尽那一幕带来的冲击瞬间便让贾兰处于失控的边缘。
难道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服……我不服!
这样的结果,我绝对不接受!
忽然之间,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深处传来一道清扬悦耳兽鸣之声,仿佛是一阵寒冷彻骨的狂风吹来,瞬间让贾兰变得十分清醒,连忙默念着《北斗经》将方才被影像所勾起,充满挫败与愧疚的愤怒感压制下去,从精神世界之中抽身回来。
一阵上下颠倒的回旋后,眼前景色重新变回了那个七分鹅黄,三分橘绿的书院后院。
贾兰只觉冷汗直冒,脑海一片空白。
李玄著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淡淡地问:“可有所得?”
“有!”
思绪杂乱的贾兰顿时冷静下来,朗声答道。
前路艰难,那又如何!?
贾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贾兰读书所为无他,只是不枉男儿世间走一遭耳!”
“说的好!”
李玄著原本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开,露出由衷的赞意:“你这个学生好生奇怪,天资聪慧,什么事都看得透,就是一样不好,整个人暮气重重的!”
他在贾兰搀扶下缓缓站起,一边走一边道:“士人先要分别科举与读书两件,孰轻孰重。若读书上有七分志,科举上有三分,犹自可;若科举七分,读书三分,仲科举有所成,无非又是多了几个禄蠹,与天下苍生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