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冲出军营时,初秋的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她原本只是快步走着,可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绣花鞋踩在官道的碎石上,硌得脚底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腰间那枚陈小七送的铜铃随着奔跑叮当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扎在心口的针。
“明明说过要永远护着我的...”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惊觉。宴席上的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胡襄儿如蝶般轻盈地掠到陈小七身后,藕荷色衣袖翻飞间,那双纤纤玉手稳稳搂住他的腰。
两人在篝火映照下四目相对的剪影,美得像年画上的神仙眷侣。
九儿姑娘有事先走了。
胡襄儿说这话时嘴角含笑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九儿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
夜风吹散了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她通红的脸颊。
护城河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九儿望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
这个满脸泪痕的女子哪还有半分丐帮精英弟子的模样?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京城,陈小七指着胡家绸缎庄的橱窗说:
“九儿你也该穿穿裙子”,而当时胡襄儿就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刚剪下的一段绯色云锦。
原来他眼里...从来都是那样的大家闺秀
九儿发狠似的扯下腰间铜铃,扬手要扔进河里,却在最后一刻攥紧了掌心。
铜铃边缘的锯齿硌得她生疼,就像陈小七教她认字时,总喜欢用毛笔杆轻敲她手心的触感。
“小笨蛋,这念‘永’,永远的永。”
记忆里的少年眉眼鲜活,与方才宴席上身着锦袍的帮主判若两人。
九儿突然觉得喘不过气,转身朝着扬州城的方向狂奔起来。
夜风裹着泪水往后飘散,她跑得那么急,仿佛只要够快,就能把心口那个血淋淋的窟窿甩在身后。
——空间分界线——
扬州丐帮分舵的门楣上悬着白灯笼。
九儿撑着膝盖在门前喘气时,最先注意到的是檐下新挂的往生幡。
素白纸幡在夜风中翻卷,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寒意,推门的手顿在半空。
“九、九姑娘?”正在院里擦拭打狗棒的阿毛惊得跳起来,木棒“咣当”砸在地上。
这个平日机灵的小乞丐此刻眼神飘忽,不住地往东南角厢房瞟,“您怎么...这么晚...”
“阿鲁哥人呢?”九儿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她忽然盯着阿毛衣襟上别的白麻布——那是丐帮治丧时弟子必戴的。
阿毛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半个月前查探十二生肖的据点,可谁知...”
九儿耳畔嗡的一声。她看到阿毛的嘴还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庭院角落那间厢房门上贴着的往生咒刺得眼睛生疼,那是她亲手教阿鲁认的字——
“魂归碧落”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旁边还画了只丑乌龟。
“鲁大哥被抓后,为了防止兄弟们有什么顾虑……”阿毛的声音忽远忽近,“等援军赶到时,已经……”
九儿突然转身走向自己暂住的厢房。
她的脚步稳得出奇,甚至还记得抬手摘下发间将落未落的珠花。
阿毛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雾传来:
“帮主说了...无论是京城大业还是眼下局面,都到了最要紧的关头...不能乱了弟兄们的心...而且...帮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
房门关上的瞬间,九儿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梳妆台上摆着阿鲁偷偷塞给桃木梳,梳背上还留着那个笨蛋按上去的五个黑指印。
“九丫头长大了要当新娘子的。”记忆里阿鲁总爱用粗糙的大手揉乱她头发,
“到时候哥给你打副金镯子,要这么粗!”他比划的尺寸活像要给骡子钉掌。
九儿把脸埋进膝盖,泪水浸透石榴裙。七岁掉进冰窟窿,是阿鲁跳进腊月河水捞她上来;
八岁的她第一次任务失败,是阿鲁替她挨了十记戒鞭;
上个月临行前,这个总说“皮糙肉厚”的汉子,偷偷在她包袱里塞了包安神草药。
“骗子……”她揪着心口银簪,“都说要看着我嫁人的……”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格子。
九儿踉跄扑到床前,从枕下摸出红宝石匕首——去年生辰陈小七送的,刀柄刻着“永护周全”。
当时他笑说:“等九儿出嫁时,哥给你打副更好的。”
匕首鞘上绯色丝线突然刺入眼帘。那是胡襄儿在京城绸缎庄挑的,陈小七怎么说来着?
“襄儿眼光好,九儿也该学着打扮”。九儿猛地扯断丝线,红绳如血痕散落青砖地。
三更梆子响起。九儿蜷缩床角,指尖摩挲匕首锋刃。
血珠沁出时,疼痛竟让她安心——至少这痛是真实的,不像心口那个窟窿,呼呼漏着穿堂风。
恍惚间回到两年前乞巧节。阿鲁扛着她挤在人群里,陈小七举着糖人在河对岸招手。
满城花灯映得运河如星河,说书人正唱“彩云易散琉璃脆”。
“九儿!接着!”记忆里阿鲁突然抛来什么。她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惊醒时发现自己滚到地上。月光照着青砖,杏花糕碎屑里混着字条——
阿鲁歪扭字迹:“九丫头,哥在城南埋了坛女儿红……”
泪水晕开墨迹。九儿把纸条贴胸口,蜷成小小一团。
此刻她多希望是场噩梦,醒来还能听见阿鲁喊“九丫头又睡懒觉”,看见陈小七倚门笑她“小哭包”。
月光移到床榻,照亮枕边小布包。里面是两枚铜钱——
红绳缠成并蒂莲。去年除夕阿鲁硬拉陈小七学的,成品丑得让人想哭。
“以后九儿出嫁要戴着这个。”阿鲁当时得意宣布,“一枚算我的添妆,一枚算小七的嫁妆!”
九儿崩溃哭出声。铜钱割破掌心,血珠滴在石榴裙上晕开。
这一天,她失去了两个最珍视的人——
一个长眠河底,一个站在灯火处拥着如花美眷。
“小七哥……阿鲁哥……”她像儿时做噩梦般呢喃,“不要丢下九儿……”
四更梆子敲响时,檐下燕子已飞走,只剩往生幡飘荡。
九儿哭到脱力昏睡,嘴角却扬起,仿佛又见运河边那两个少年,满城花灯为他们镀金边。
晨光微熹中,有人为她披外衣。她抓住那只手:“小七哥……”
“九儿姐,咱是阿毛。”少年乞丐带着鼻音,“帮主派人来问,胡小姐想邀您游湖……”
九儿没睁眼,翻身把脸埋进染血枕头。
窗外阳光穿透往生幡,照在沾血铜钱上,泛着冰冷的光。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