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门轴发出熟悉的低吟,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声,也隔绝了那些如影随形、冰冷审视的目光。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我自己知晓重量、承载着隐秘过往与今日孤注一掷的世界。
静,一种近乎凝滞的静,瞬间包裹上来。
前厅里,老仆福伯垂手侍立,脸上的忧色浓得化不开,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问出来,只低声道:
“老爷回来了。灶上温着参汤。”
我点点头,没去看他担忧的眼。脚步没停,径直穿过前厅,走向书房。
那方小小的天地,是我最后的堡垒。
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墨香和楠木书架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
窗棂将暮春有些晃眼的光线切割成几何形状,投射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我反手关上房门,那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是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屏障。
紧绷了一路的脊梁,直到此刻才真正松懈下来。
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踉跄一步,手扶住冰凉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胸腔里那颗心,此刻才在无人窥见的寂静中,沉重而急促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
在朝堂之上,在金殿之上,面对九五之尊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审视与威压的龙目,我字字泣血,句句如刀,拼却官袍顶戴,只为阻拦一个名字——陈小七。
满朝朱紫,衮衮诸公,他们只道王时泰食古不化,顽固不冥,死抱着祖宗礼法不肯松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硬撼陛下的金口玉言。
迂腐!不识抬举!自寻死路!那些惊愕、鄙夷、幸灾乐祸、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们不懂。
他们永远不会懂。
我缓缓挪到书案后的太师椅前,身体沉重地陷了进去。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个陈旧的油纸包,边缘已经磨损泛黄,透出里面深红的颜色。
不是红豆糕。是凝固的往事,是滚烫的恩情,是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前,那个同样暮春的黄昏,记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猛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那时的我,还不是什么礼部侍郎,只是一个被贬出京、前往岭南瘴疠之地赴任的微末小吏。前途晦暗,心境凄惶。
行至赣南险峻的盘云岭,天降暴雨,山洪暴发。
泥石流如同咆哮的恶龙,瞬间吞没了狭窄的山道。我乘坐的马车被冲下悬崖,翻滚碎裂。
剧烈的撞击和冰冷的泥水灌入肺腑的窒息感,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将我惊醒。
我以为必死无疑。
意识模糊间,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泥泞和冰冷的溪水中拖拽出来。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我勉强睁开被泥浆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只看到两个在暴雨中奋力拖拽我的身影,一高一矮,都背着沉重的竹篓,里面是沾满泥水的草药。
“醒了!当家的,他醒了!”一个带着浓重赣南口音的女声,充满了惊喜。
“快!搭把手!把他背到我们那窝棚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一个沉稳的男声急促地命令着。
风雨太大,山路太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记得男人异常宽厚坚实的背脊,女人在旁边拼命扶着我的腿,两人在陡峭湿滑的山路上艰难跋涉。
雨水冰冷,但那男人的背却异常温暖,像一块在绝境中托住我的磐石。女人不时焦急地询问:“后生,撑住啊!快到了!”
他们把我背进一个极其简陋、依着山壁搭建的窝棚。窝棚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男人迅速升起一小堆火,驱散刺骨的寒意和湿气。
女人则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立刻翻找出干净的布条(或许是他们仅有的),为我擦拭伤口、包扎腿上被山石划开的狰狞口子。
又从一个瓦罐里倒出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伤处。
那药膏敷上,起初是火辣辣的疼,很快便化作一股清凉,缓解了钻心的痛楚。
“忍着点,这药性子烈,但治外伤顶好!”女人一边敷药一边安慰我,她的手上布满老茧,动作却异常轻柔。
男人则把他仅有的一件干燥破旧的褂子裹在我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湿衣,守在火堆旁添柴。
火光映着他疲惫却刚毅的侧脸,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到下颌,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温和。
“多谢……多谢二位救命大恩!”我挣扎着想坐起行礼,声音嘶哑虚弱,“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来日王时泰必当厚报!”
男人摆摆手,声音低沉:“萍水相逢,搭把手的事,什么恩不恩的。”
“我叫陈大石,这是我婆娘秀娘。我们就是这山里的采药人。”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草药篓子,“你好好歇着,这腿伤得养几天。”
女人——秀娘,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糊糊,里面似乎还掺了些捣碎的草药根茎:
“快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这山里没啥好东西,凑合垫垫肚子。”
那碗糊糊的滋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和一种朴实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与恐惧。
它成了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忘的一餐。
我在他们那个狭小却安全的窝棚里养了整整七天的伤。
陈大石每日进山采药,秀娘则负责照料我,清洗伤口,换药,熬煮那些苦涩却有效的药汤。
他们自己吃得极其简单粗糙,却总把最好的、仅有的那点糊糊留给我。
他们问起我的来历,我只含糊说是南下的行商,遭遇了山洪。
七天后,我的腿伤稍愈,勉强可以行走。
分别时,我掏出了身上仅存的、也是当时最值钱的一支嵌着小块青玉的银簪(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双手奉上,言辞恳切:
“大石哥,秀娘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簪子不值什么,权当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他日我王时泰若能重返京师,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陈大石眉头紧锁,看也不看那簪子,大手一推,语气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执拗:
“拿走!我们救你,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积德!
不是图你这个!你要真有心,以后做个好官,多为百姓做点实在事,比啥都强!”
秀娘也在一旁温和却坚定地摇头:“是啊,后生,收起来吧。好好走路,好好做人,比什么都强。”
我捧着那支被拒绝的簪子,站在简陋的窝棚门口,看着这对淳朴到近乎固执的夫妇,喉咙哽得发痛。
最终,我将簪子小心收好,对着他们,深深、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久久没有直起身。
“恩公教诲,王时泰铭记于心!此生不敢忘!”
离开盘云岭,那对采药夫妇的身影和他们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了心底。
重返官场后,我谨记陈大石的话,努力做个清正廉明、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同时,我从未放弃寻找他们的念头。
然而,人海茫茫,线索太少,只有“盘云岭”、“采药人”、“陈大石”、“秀娘”这几个模糊的名字。多年寻访,皆如石沉大海。
直到十二年前,我已是礼部员外郎,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查阅一份关于赣南药材贡赋的旧档时,竟意外发现一条附注:
“盘云岭采药户陈大石夫妇,于景泰元年因所采贡药‘紫云芝’年份不足,被内务府采办太监张永责罚,不堪受辱,投崖自尽。”
短短一行字,如同晴天霹雳!景泰元年!那正是我离开盘云岭仅仅五年之后!
陈大石!秀娘!那对在暴雨泥石流中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给我疗伤、喂我糊糊、教我做个好人的恩人夫妇……死了?
因为区区贡药年份不足,被一个阉人逼死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抓住桌案边缘,才没有当场栽倒。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悲愤、愧疚、无边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
张永!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味刻进了我的骨髓!内务府的采办太监!宫里的人!
我疯了一样继续追查。顺着陈大石夫妇这条线,终于查到他们并非绝后。
他们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邻县一个姓陈的穷书生。
更让我心如刀绞的是,就在陈大石夫妇惨死不久后,这对年轻的夫妇也遭遇了“意外”——一场蹊跷的匪患,打劫并杀害了他们,尸骨无存。
又是“意外”!又是宫里那只无形黑手?!
但天可怜见,我查到,那场大火发生时,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被一个忠心的老仆拼死救出,自此下落不明。
恩人尚有一丝血脉留存于世!这消息如同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支撑着我活下去,继续寻找。
线索断断续续,耗费了无数心力与钱财。
直到三年前,我升任礼部侍郎,借助一些不便明言的手段和人脉,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应天府城南的丐帮!
那个被老乞丐收养的孩子,年龄、来历、被收养的时间……丝丝入扣!他叫陈小七!
狂喜几乎将我淹没。我按捺住立刻冲去相认的冲动。
恩人的外孙!我几乎能看到陈大石和秀娘在天之灵欣慰的笑容。
我暗中观察,小心翼翼地接触丐帮,或明或暗地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照顾”——
让衙役对城南的乞丐稍加“宽容”,默许他们在某些区域活动,甚至在寒冬腊月。
以“赈济贫民”的名义,让顺天府衙往破庙附近多送几车柴炭。
看着他像野草一样,在破庙污浊却充满生命力的环境里挣扎着长大,看着他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和韧性,在丐帮中崭露头角,甚至当上了帮主……我既欣慰又心酸。
恩人的血脉,终究不凡!我只想看着他平安长大,哪怕做个市井豪侠,也比如我这般在朝堂漩涡中挣扎强。
然而,命运的巨轮从不以个人的意愿转动。先是应天瘟疫,他竟以“小神医”之名惊动圣听!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便是扬州惊变!他竟成了拯救太子和四位亲王的功臣!陛下亲口允诺他科举,如今更要破格殿试!
天威浩荡!圣眷隆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路!
可对我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是催命符!
陈小七!我的小七!他根本不知道,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深处,潜伏着怎样噬人的毒蛇!
他的外祖父母,他的父母,都死于宫中那只无形的黑手!
张永虽已死(据我所查是几年前病死的),但他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谁又能保证没有新的豺狼在暗中窥伺?
一旦小七踏入朝堂,他那特殊的身份,他那耀眼的光芒,立刻就会成为靶子!
将他暴露在那黑暗的目光之下!
我不能!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最后的血脉,再被那吃人的宫闱吞噬!
陛下心意已决,金口玉言。规劝?暗示?都已是徒劳。
满朝文武,谁会信我一个“老顽固”的“危言耸听”?谁又敢去质疑陛下看重的“神童”?
唯有死谏!
唯有拼却这身官袍,拼却这条老命,以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在奉天殿上,在金銮陛前,硬生生挡在这条看似光明的“青云路”前!
用我的“迂腐”,我的“不识时务”,我的“自毁前程”,甚至我的“项上人头”,筑成一道血肉堤坝!
我知道后果。触怒天颜,仕途尽毁已是轻的。
陛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必然已下令彻查于我。
丁超和他的爪牙,不过是开胃小菜。
我缓缓拿起书案上那个陈旧的油纸包。纸张脆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早已干硬发黑、失去了所有光泽和香气的……红豆糕。
这是当年离开盘云岭时,秀娘悄悄塞进我行囊里的。
她说:“路上饿了垫垫肚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嫌弃。”
我一直没舍得吃。后来想还给他们,却再也找不到人了。
再后来,就成了一个念想,一份无法偿还的亏欠。
指尖抚过那坚硬冰冷的糕点表面,粗糙的触感一如当年盘云岭山洞里,陈大石那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我肩上的感觉。
“好好走路,好好做人。”
大石哥,秀娘姐,我王时泰……终究没能成为一个足够好的官,没能护住你们的女儿女婿。
现在,你们的外孙……小七……他像一颗明珠,被陛下拾起,要放进那吃人的紫金盒里。
我老了,没用了。只能用这最蠢的法子,用我的“坏名声”,用我的“不识抬举”,用我的“死路一条”,去搅浑这池水,去延缓他踏入深渊的脚步。
但愿……能给他争取一点时间,一点看清前路险恶的时间。
但愿……陛下震怒之下,只冲着我这老朽来。
我小心地、极其珍重地将油纸重新包好,把那几块象征着一个永远无法偿还的春天、永远无法送达的谢意的红豆糕,轻轻放回书案一角。
书房里一片死寂。窗外,暮色四合,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静远堂,这小小的院落,像一艘即将沉没在无边黑暗里的孤舟。
我闭上眼,等待着那必然降临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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