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拇指在茶盏裂痕处轻轻摩挲,滚烫的茶汤渗进裂纹,在青瓷表面晕开琥珀色的脉络。
窗外的蝉鸣忽然尖锐起来,像是有人用银针刺破了夏日的闷热。
“小兄弟这双眼睛...”他忽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腰间玉佩,“倒是比太医院的悬丝诊脉还要灵光。”
陈小七蜷缩在竹榻角落,把伤痕累累的脚踝藏进被褥褶皱。
八岁孩童的骨架裹在宽大中衣里,像只淋湿的雏鸟,可那双眼睛——
朱标突然想起三年前随父皇西巡,在凤阳皇陵见到的青铜鸱吻。
那些镇守檐角的兽首历经百年风雨,琉璃眼珠里凝着化不开的沧桑,正如此刻倒映在陈小七瞳孔深处的幽火。
“前年中秋,我在秦淮河画舫见过相似的纹样。”
孩童细软的声音,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床褥上划出两横一竖——
那是个“朱”字的起笔,
“听说是宫里贵人特制的玉佩?”
茶盏终于碎裂。
朱标甩了甩手上的茶渍,金线螭纹的袖口掠过孩童苍白的脸颊。
他忽然伸手捏住陈小七的下颌,力道恰好卡在让人疼痛却无法挣脱的界限,
“陈帮主这般见识,倒像是常年在御前行走的。”
空气凝固了三个心跳的时间。
“疼...”陈小七眼底瞬间漫上水雾,方才的老辣神色如晨露遇阳般消散无踪。
他挣扎着去掰朱标的手指,袖口滑落处露出新旧交叠的勒痕,“大哥哥弄疼我了...”
朱标触电般松手。
孩童细腻的皮肤上已然泛起红痕,与那些新伤未愈伤疤交织成触目惊心的网。
他背过身去整理袖口,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混着竹榻细微的吱呀声。
“城南槐花巷第三间染坊。”
啜泣声忽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到可怕的童音,
“水井东侧第七块青砖下,埋着丐帮的骨哨。”
朱标转身时,陈小七正用染血的袖口擦脸。
“劳烦朱公子拿着此物作为凭证,传个口信,就说小七还活着。”
……
次日,疫棚内,陈小七睁开刚睡醒的双眼,就看见阿茂和一众弟子围在身边盯着他。
“帮主!
他扑到竹榻前,借着日光看清陈小七苍白手上新添的伤痕,拳头攥得咯咯响:
“哪个龟孙子敢...”
“皮外伤。”
陈小七摆摆手,八岁孩童的嗓音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他示意众人围坐在病床旁,突然从袖中甩出三枚铜钱,叮当落在青石板上。
“老规矩,验明正身。”
“这是老帮主定下的铁规——凡离帮三日者,需验‘青竹令’自证身份。”
阿茂指尖摩挲着铜钱上的暗纹,
“七年前有人仿造现任执法长老的疤记,差点让丐帮折了半条漕运线。”
阿茂捡起铜钱就着灯光细看,边缘细如发丝的划痕在第三枚钱币上组成了丐帮暗记。
他长舒口气,铜钱在掌心转了个圈,转身对众人沉声道:“确是帮主无疑。”
“我与几位长老的遭遇容后再禀。”
陈小七稚嫩的嗓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说我不在时的情况。”
阿茂早已摸透这位小帮主的脾性——
事必躬亲,谋定后动。
他熟练地从怀中取出两本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边角还沾着药材碎屑。
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的市价单,正是今晨刚从胡家药行抄录来的。
“胡家可有异动?”
陈小七接过炭笔,孩童的手指与粗粝的笔杆形成鲜明对比。
笔尖在“苍术”与“黄连”两项间来回游走,墨迹在纸上晕开细小的漩涡。
阿茂解开油纸包,露出里面装订整齐的账本:
“完全按帮主被绑架前的谋划,胡家这半月收购量已达往年三倍。”
他翻到最新一页,指着上面朱笔批注:“昨儿个他们还在城南各坊张贴告示,每石药材又加价二钱。”
炭笔在“黄连”二字上重重一点,陈小七嘴角微微扬起。
指尖掐着日期算到三日前:“江西的药材商队到哪儿了?”
“刚过安庆府。”
负责探哨的独眼老赵插话,
“按脚程算,最迟后日晌午就能进京。”
“这帮人运的全是治瘟疫的紧俏货,光黄连就二十车。”
染坊突然静得能听见晨露渗进瓦缝的声响。
陈小七闭眼心算片刻,突然将炭笔折成两截:“价到峰顶了。”
他转向阿茂:
“明早你带三个生面孔去胡家药行,就说是徽州来的药商,手上有五十石上好苍术。”
阿茂会意,立刻接道:“要价至少比市面高五成?”
“不,要七成。”
“再让麻子扮成山西口音,午时去胡家对面茶楼嚷嚷,说看见太医院的人往丐帮仓库运药。”
众人闻言倒吸凉气。负责账目的阿鲁迟疑道:“帮主,这要是把真药商都吓跑...”
要的就是他们跑。
陈小七踩在床上,孩童的身高让他不得不仰视这些青年,但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等江西商队进城发现行情虚高,又听说丐帮要抛货,你猜这些赶着回去救瘟疫的商人会怎么做?”
阿茂猛地拍腿:“降价急售!”
“可胡惟庸那老狐狸……”,阿茂不禁问道。
“放心!”陈小七把手放在阿茂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他如果就只有这么点儿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能当上右相了。”
——时间分界线——
五更天,阿茂蹲在胡家药行后门的石狮旁,看着小乞丐把信塞进门缝。
晨雾中传来车马粼粼声,江西商队的青布篷车已出现在街角。
门缝里传来胡管家变了调的惊叫,紧接着是账册砸地的闷响。
阿茂蹲在石狮后,嘴角微翘——胡惟庸该按约定登场了。
——时间分界线——
密室内,烛火摇曳。
暗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查遍龙虎山近二十年度牒,并无跛脚道人。”
“倒是安庆府有个陈姓粮商,七年前丢失的嫡子......”
朱标抬手止住,眼前浮现出白日里那孩子的模样——
个子虽小,却站得笔直,稚气未脱的眼里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
“不必再查了。”
他忽然将密信凑近烛火,
“传令太医院,将《大蒜素制备法》誊入《御制惠民方》。”
火舌卷过“陈小七”三字时,他瞥见按察使的附注:“患儿言谈间,常有‘微生物’‘潜伏期’等怪词。”
夜风穿堂,带着秦淮河的水汽。朱标指尖摩挲着腰间螭纹佩,忽地轻笑一声——
这满口怪话的小乞丐,究竟能把未来大明的天,指点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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