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泠心中觉得对路岩有些愧疚,毕竟他睡在树上是因为自己。
一大早,夏泠悄悄起身佯装去打水,经过大树时,假装不经意地往上看。
路岩没在树上!
难道半夜掉下来了?
“小妖怪,你在找我吗?”
循声望去,十几岁的少年倚在树后,声音爽朗,稚气未脱的俊秀面庞上满是调笑的意味。
夏泠又仔细看了他一眼,似乎无恙,便放下心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小妖怪,你有没有礼貌?”
“一口一个‘小妖怪’,你有没有礼貌?”
不知什么时候,锦姨站在了她们身后。
路岩施礼:“师姑早安。”
夏泠过来打圆场:“锦姨没事的,村里人不是也那么叫我,我不在意。”
“别人叫也就叫了,他不行。以后叫名字知道吗?”
路岩点头:“夏泠姑娘。”
锦姨很是满意,又问道:“你师父叫你来所为何事?”
路岩恭恭敬敬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只因前几次师父的信鸟从没见您回过,故而师父才让我前来。”
锦姨语气平淡:“我已修为散尽,自然收不到你师父的信鸟。”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路岩呆立半晌。
师父还等着小师姑回去加固封印呢,这可如何是好?
锦姨看完了信,又将信折起,收入怀中,说道:“你回去告诉你师父,就说我既已下了端阳山,便不再是他的师妹,至于其他的,我已修为散尽,爱莫能助了。封印一事,关系重大,还请他早做打算。你回吧!”
夏泠不明所以,小声嘀咕:“锦姨,这就让他走了?”
“修行之人,几顿不吃,饿不死。”
吃完了早饭,夏泠靠着门框晒太阳。这人间灵气太少,自己这大半年长得比山上慢多了。
忽然,她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慢慢飞走了。
那是什么?
“那就是信鸟。修行之人将法力注入信纸,折成鸟状,便可达千里。他这是不准备走了。夏泠,你去给他拿点吃的吧。”
夏泠点头,其实她知道,锦姨心里还是心疼这个师侄的,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才不得不表现得疏远罢了。
夏天的早晨热气就已经慢慢升起来了。夏泠将早饭放到树下的桌子上,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给树下的小小方桌隔绝出一方阴凉。
路岩也不客气,一跃而下,坐在桌前大口吃了起来。
待他吃完,夏泠收拾了碗筷就要走,路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夏泠大惊失色,路岩也知自己失礼,忙松开手说道:“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有几句话想问姑娘。”
夏泠放下碗筷,“你问吧!”
“师姑因何修为散尽?”
“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
“八九个月前。”
路岩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会沾染了这么多的妖毒?”
他的目光如此狠厉,让夏泠忍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自己可能语气重了,便又缓和了语调,问道:“你几岁?”
“九……九岁……”
路岩更加怀疑了,这女孩满身妖毒,说话做事又完全不像个九岁的幼童,莫非她是妖类?可为什么妖气全无?难道师姑修为散尽和她有关?
路岩表面不动声色:“我十四。”
谁问你了?
夏泠有些气恼,快速走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锦姨端着一壶茶过来,放到桌上。
“尝尝。”
路岩独自斟了一杯,尝过之后却大惊失色。
“这是……”
“这是我的独门手艺,我下山时,山上应该还留着一些。”
路岩手中紧紧握着茶杯,思量再三,还是下定决心说道:“端阳山毁后,我师父和师叔各自开山立派,算算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师父已经行将就木,师姑还不肯回去看看他吗?”
锦姨长叹了一口气:“你师祖说,唯有一个‘缘’字需要自己去解,我虚度四十余载光阴,这个‘缘’字却不知算不算得解。”
说完,她又转向路岩,说道:“我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怕是出不得这青云山了。你一会就带着夏泠回去吧,好好将养着,到她十六岁上,就成亲吧!”
什么,成亲?
路岩的一个头两个大,师父倒是提过一次婚约,说是若师姑有后人是女子,就许配给自己,可是他知道师姑只有一个儿子,难道她要让这满身妖毒的小妖怪嫁给自己?
路岩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师姑叫出夏泠,行了拜师礼。
二人的对话夏泠也听到了一些,她一个小妖,可从没想过嫁给一个凡人,只是此时,她竟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承蒙夫君不弃……”口中说着,还矫揉造作地行了一个礼。
路岩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满身妖毒的小丫头,真的只有九岁?
路岩又转头看向锦姨,锦姨却异常平静,“皮囊而已,不喜欢这个?你在这里等着!”
锦姨拉着夏泠进入她的卧房,一边准备草药一边说道:“你别说话,听我说。
我虽修为散尽,占卜之术却仍是擅长。你刚来时,虽然妖气全无,穿的红衣却是前朝样式。再加上你言谈举止,皆不像九岁的孩子,我便起疑。世上唯有幼年妖类心智成熟,身体却如孩童大小。
起卦算过,便已知晓一切。”
夏泠顿感整个世界都已倾覆,心也瞬间跌入谷底,“锦姨,你会杀了我吗?”
即使她已修为散尽,夏泠也确定自己逃不出去。
“怎么会呢,孩子,那都不是你的错。我知你出自琅环山,也知你的血海深仇。若你还感念我对你的这点恩情,就放下这一切,做个平凡人去吧!”
夏泠一惊,妖怎么成人?
锦姨将那些草药碾成粉末,开水冲过,随后竟斩下尾指,浸入药碗。那手指甫一接触水面,就融化得无影无踪。
夏泠吓坏了,用绢帕一把捂住锦姨血流如注的伤口。
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锦姨……”
锦姨端起碗,硬逼着夏泠喝完。
待夏泠饮尽,她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锦姨却笑了:“我早已油尽灯枯,过两日就是我的大限,我已通知了青云山,你放心随路岩去吧。路岩是最纯粹的,绝不会介意你的身世。”
夏泠耳边仍有锦姨的声音,身体却不听使唤,渐渐晕了过去。
夏泠身上的妖毒一点点脱落,散在空气中,骨骼也在快速生长,甚至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昏睡中的夏泠虽然没有意识,却应该是能感觉到疼,不断地闷哼出声。
待得一切结束,夏泠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样子。
锦姨拿出她刚来时的红衣给她换上,发现大小妥帖,样式也变了,便知这应该是件法宝。
她大声叫路岩进来:“你带她走吧!”
路岩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女子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乌发如瀑,这真是那个小妖怪?
路岩横抱起夏泠,又回头看向师姑,发现她面色惨白,却仍不忘叮嘱:“若你不好好待她,我定不饶你!”
路岩紧了紧手臂,心中五味杂陈,那怪异的感觉让他很是陌生。
这小妖怪,以后就是自己的了?
路岩终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并不十分懂得当下的心境。然而此时的心情,却被他牢牢记住,历久弥新。
在今后的漫长时光里,这种感觉还常常被他拿出来细细咀嚼,他沉浸,窃喜,却又懵懂,迷茫,也是从这时开始,路岩第一次有了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