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水市

换源:

  水市的街巷依旧沿着古老水渠铺展开来,渠水缓缓流淌,泛着微微蓝光,沿岸屋舍低矮密布,屋檐如羽翼舒展,檐下灯笼浮动着青白冷光。两侧街道上摆满摊位,香料、酒酿、灵草、异兽皮骨应有尽有,摊主多衣着古朴,眉眼深藏疲惫。

顾陵和余衡穿行其中,一路沿着主干街道,来到水市最中央的管理楼。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楼阁,屋顶覆着暗红色琉璃瓦,墙体灰黑斑驳,楼前横悬着“水市管理所”五个红底金字的匾额,字迹有些斑驳,显得年久失修。

门一推开,扑鼻是一股旧木与焚香交杂的味道。现任水市管理员,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早已候在屋中。他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左颧有一道旧疤,眼神显得沉静,却不易捉摸。

他自称姓汪,满脸惋惜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顾陵与余衡:“你们是从浮陀站来的吧?来得好,雾蓉这些日子不太太平。”

他坐下,为两人倒茶,略带感慨地说道:“前一任水市管理员啊,小伙子姓严,叫小严。年纪轻轻,脑子灵活,来这没几个月,水市就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咱们这摊子,原来哪是能管住的?那些年年都是烂泥一潭,摊贩闹、帮派闹、妖民也闹……小严硬是压住了。”

他喝了口茶,话锋一转,语气略显微妙,“可惜啊,年轻人,总归是火气盛,又不懂得收心。听说是……唉,他看上了一个在水市摆摊的小姑娘。那姑娘叫槐音,家世清白,人也温柔。可惜对小严并无意思。”

“后来嘛,就传出风声,说小严一日把槐音约到了后巷,说是要赠她一串珍贵的灵珠。那条后巷啊,就在旧渠南边,没人管,僻静得很……有人说,那晚两人确实进了那间屋子。再后来,有人看见一只九尾狐狸从屋中窜出,速度极快。待众人赶到,那姑娘衣衫不整地坐在屋角哭得不成样子,小严则……啧,被人当场拿下。”

汪姓管理员脸上浮现出复杂神色,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过也有些奇怪的地方。小严被关入地牢那晚,大家还想着隔日再处置。可第二天,人就不见了。牢门完好无损,地上却出现了些……奇怪的抓痕,像是狐狸爪子,又不像。”

他用手比了比,“那些爪印还透着一股子硫磺味儿。旁边还有几缕淡淡的灰红色毛发。自那以后,水市的传言就传开了,说小严不是色欲熏心,而是中了狐妖的魅术。”

“我们也没办法查下去,只能上报给雾蓉站的站长。狐妖这事,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汪姓管理员抿了一口茶,话虽说得坦荡,但眼底似乎藏着某种不愿揭开的旧事。

在汪叔提供的地址指引下,余衡与顾陵穿过了水市南岸密集的吊脚楼与垂花门巷,来到一栋稍显破旧但仍带些雅致的小宅门前。门上悬着一盏青灯,幽幽地亮着,灯罩内嵌的冷光石将光线映得微微发蓝。

“就是这里。”顾陵低声说。

他们敲了敲门,不多时,门缓缓打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站在门内。她穿着一袭深灰色的长裙,腰间缠着织有细纹的绛红绸带,鬓角垂下一缕散发着檀香味的乌发,脸上涂脂未干,但眼角有些泛红。她看了他们一眼,略微迟疑地问:“你们是……?”

“我们是浮陀站的调查队员,受站长顾捷所托,前来调查那起狐妖事件。”余衡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您是……魁银姑娘吗?”

女子轻轻点头,眼神迅速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仿佛在避开什么。“进来吧……”她轻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转身引他们入内。

屋里布置得素净整洁,一盏香炉在角落袅袅升烟。魁银坐下后,手指不安地拈着衣角,显然有些紧张。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过了几息,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和那位小严大人,本来并无交情。”她的声音微颤,“他……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水市的秩序变好了,大家都说他是好官。可不知为何,自从我第一次在街上被他盯上之后,他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摊前……”

她轻咬着下唇,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顿了顿后继续道:

“那天,是他给我送来一点小东西。其实平时他就经常会送些……点心、布料、小饰物之类的。我一直没敢收,可他总是硬塞给我。后来,我觉得不能一直拖着,就答应了他的邀约——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只是想当面说清楚。”

魁音的指尖绞得更紧了,指节微微泛白。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声道:

“可我没想到,那天他……他突然就变了个人。说什么喜欢我,非要留下我……我很慌,本来想跑,可他比我高那么多,手劲又大……”

说到这里,她声音哽住,眼角泛起泪光,捂住脸低低地啜泣。

“我是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那天的事后,大家就都说我是被狐妖附身,才会勾引他……可我明明只是……只是想把话讲明白。”

她抬头看着两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像是在试图判断他们是否相信自己。

“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突然就被带走、关押,然后……就说什么他被狐妖迷惑,是被蛊惑才会犯错的,还说他……逃跑的时候屋里留下了狐妖的痕迹。可我怎么知道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语速开始变快,语调里混杂着急迫和不安。屋内空气仿佛也凝滞了一瞬。

“你们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夕阳已坠入芙蓉山背,雾蓉站的暮色在轻雾与光影的交织中,弥漫着一层温柔的昏黄。水市的街道已悄然归于寂静,唯有曲水沟渠中缓缓漂浮的舟影,仍映着最后一抹微光。

顾陵和余衡一整天的调查已让他们筋疲力尽,此刻正沿着石板铺成的小径,朝水市为他们安排的客栈走去。那是一处临河而建的老宅院,白墙黛瓦,檐下垂灯如豆。门前挂着一块素雅木匾,题着“澄宿”两字,字迹柔而不弱,倒也别致。

他们刚踏入院内,便听得一阵快步脚步声由内而出——门帘一掀,一位少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你们就是浮陀站来的调查队吧?久仰久仰!”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带着点南地口音,说话时眼角微弯,一双杏眼笑意盈盈。

她约莫十七八岁,身穿一袭浅橘色轻纱短衫,腰束紫绸长带,裙摆微曳。发髻挽成鸦尾盘,鬓边簪着两朵珠花,衬得她整个人活泼中又不失几分精致。尤其一笑之下,唇畔梨涡浅浅,恍若整间院落都被点亮。

“我叫袖橙,是这客栈的主人。你们叫我小橙就行啦!”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房间已经备好啦,都是临河的上房,隔音很好,晚上睡觉不会被水声吵到。”

说着她便引他们穿过长廊,踏上木桥,直入后院的客房区域。沿路纸灯微亮,水气氤氲,偶有香风扑鼻,是她袖中所带的清荷香。

“明天要是还要跑外头调查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准备干粮盒饭噢,虽然比不上浮陀站的吃食讲究,但咱们这也自有滋味。”

她一边笑着介绍,一边熟练地为他们开门、布床、倒水。整个人像是一阵温柔流动的风,把这间原本略显沉寂的宅院,吹得暖洋洋的。

余衡一回到房间,便如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双肘支着膝盖,手掌扣住额头,眉头深锁。

柚橙轻轻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茶,笑吟吟地走到他身旁:“瞧您这模样,是不是水市把咱们余大人给难住了?”

“满街转了一天,问了几十张脸。”余衡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可不管是街头摊贩、楼阁船娘,一个个都跟背了词似的,没人肯讲实话。”

“余大人,我啊,有个消息,不知道该不该讲……”她一边打着扇子,一边斜倚在门框边,语气故作神秘,“我猜你们白天出去调查,站长顾大人恐怕……也没告诉你们今晚的节目吧?”

“什么节目?”于衡眉头微挑。

“咱们雾蓉站今晚在‘绣云楼’——就是水市里最有名的青楼——要举办大型的歌舞表演呢。”柚橙眨了眨眼,“据说出演的都是那儿的头牌舞姬,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号的花魁级人物。水市平时可没这种排场,不是重客不开席。”

她停顿了一下,又低声一笑:“顾大人也不知怎的,这回反而没怎么声张,或许是怕你们误会咱们站只顾风花雪月,不务正事?”

余衡轻咳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显然起了变化。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一道兴奋至极的声音插了进来:“什么什么什么?青楼?花魁?歌舞表演?”顾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眼睛亮得仿佛点燃了一把火。

“你刚刚说的是绣云楼?听说那可是整个雾蓉站最神秘最会养美人的地方啊!”他两眼发光,舌头都差点吐了出来,“这种活动我怎么能错过?太不像话了,老余,我们走吧走吧走吧!”

“等等……”余衡还来不及反应,顾陵已经冲过来,一把拽住他胳膊,眼睛闪着渴望的光。

“今晚我说什么都要去,别拦我!你要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他笑得灿烂,眼角都飞起来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那灯红酒绿中,泡在香汗淋漓的艳色之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