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衡缓缓睁开眼,脑中一片混沌。他的意识像是刚从一场深海的沉眠中挣扎而出,浮出水面,尚未完全清醒。耳边没有呼啸的风声,没有撕裂的尖叫。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仿佛冬日雪后第一缕晨光照入心头。
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由藤蔓编织而成的躺椅上,周围是一个玻璃穹顶的温室花园。阳光透过穹顶落在青石小径上,斑斑驳驳的光点跳跃在地面。四周开着一朵朵烟紫色的巨大兰花,花瓣轻轻颤动,散发出寒香。远处,一座六角雪纱亭静静伫立,亭中一盏古式浮灯垂在空中,轻轻摇晃,投下柔和光影。
“这里是……?”他喃喃低语。
这时,他才注意到,在亭中那把素白长椅上,坐着一人——那人神情温和,身穿深灰色长衫,面容比记忆中更为沉静稳重。余衡一愣,随即瞳孔微缩,声音带着不可置信:“张澈大哥?”
张澈抬头望向他,神情淡然地一笑,声音如旧:“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余衡语气中带着困惑与警惕。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皮肤惨白,胸口没有起伏——他感受不到心跳,感受不到血液流动。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胸膛,冰冷如铁。
张澈站起身,走近几步,语气平和:“你先别激动,我才刚刚把你的身体重塑好。”
“重塑?”余衡喃喃,眼神一瞬间凝固。
张澈轻轻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歉意:“那场大战之后……你们五人都被混沌彻底吞噬,身体化为肉山。连灵魂的痕迹都已支离破碎。我没有办法把你们变回完整的人类……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我用你们残存的意识与神经样本,结合你们原有肉体的碎片……将你们重塑为改造人。”
“什么?”余衡眼神猛地一震,猛地站起,却脚步一软,几乎跌倒。他扶住亭柱,神色惊疑。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张澈轻声说道,语气中既有淡漠的理智,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怆,“但这是我唯一能让你们留下来的方式。”
余衡沉默片刻,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再次睁眼,望向张澈:“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
张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过去,将一件灰白色长袍搭在他肩头。阳光洒在张澈脸上,那双眼睛中没有昔日的柔和,而是藏着太多秘密的深渊。
“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张澈说道,“我会慢慢带你适应这个新身体,还有这个新世界。你还有很多事需要知道……很多事。”
余衡站在那条主干道的交汇口,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这是他记忆中的地方。
记忆中,这条街不过两车道宽,路边是灰白的水泥人行道,几家便利店、药房、早点摊掩映在低矮的居民楼间。斑驳的广告牌挂在小卖部门前,电动车、三轮车东一辆西一辆地乱停着,晾衣绳拉过巷子上空,偶尔有麻雀在老树枝头扑棱两下。
熟悉的天线、熟悉的邮筒、熟悉的红砖墙……
可现在,余衡眼前的世界如梦似幻。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将天际线彻底遮蔽,外墙由柔性光幕构成,表面不断浮现着动态信息与色彩;地面铺设了能量感应石板,每一脚落下都泛起一圈淡淡的青蓝光晕;街道上无车无人,只有磁悬平台悄然穿梭,像被程序控制的幽灵;空中飘浮着透明投影,广告、人脸识别、社会信息滚动播报井然有序,甚至还有无人植被整理系统在半空中修剪公共绿化。
他站在原地,脑海里浮现起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街上的场景——那时,张澈还没离职,他们刚完成一项边境侦查任务。他们走过小吃摊前,吃着烧饼喝着豆浆,说笑着谈明天的休假安排。
可那一切,仿佛已经是一场毫无根据的梦。
“……变了。”
余衡低声说着,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他想找回那些熟悉的街角——那家门口挂着红灯笼的理发店,那家猫总躺在柜台上的报刊亭——可全部被夷为平地,替代的,是智能回收站、仿生皮肤修复店、情绪调节仓。
“我究竟……睡了多久?”
余衡站在高速悬浮车的车窗前,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确定。他的眼神里没有焦点,仿佛每一寸街道都熟悉,却又陌生得让人心悸。
张澈微侧过头,神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天气:“你已经沉睡了一百二十五年。”
话音落下,空气霎时凝滞。余衡整个人怔住,像是被人当胸击中,连呼吸都忘了。
“一百……二十五年?”他喃喃重复,声音低哑。
张澈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你比其他人……多睡了一点。”
那语气像是故意掩盖着什么,却又不愿深谈。可他还是挤出一个淡笑,看似轻松地拍拍余衡的肩:“别太快消化,慢慢来。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与四周流光溢彩、线条锋锐的高科技建筑相比,这栋屋子显得格外温柔与缓慢。它是木质结构,屋檐斜斜地压下去,灰蓝色的外墙刷着仿旧漆面,窗边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轻柔地回荡在空中。小院里栽着两株老丁香,枝叶随风而摆,仿佛时光也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张澈走在前头,语气温和而轻松地说:“考虑到你沉睡了一百二十五年,刚醒来可能不太适应……我特意申请了一栋怀旧风格的小屋给你住。”
他回头冲余衡一笑,“风格和你之前那个年代保持一致,只是把内部系统都更换成了当下能兼容的版本,生活上不会有什么不便。”
余衡看着那熟悉的屋瓦和院落,仿佛回到了还没有任务、还没有混沌的那段日子。他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就在这时,屋前的小道上,一位少女正静静站着,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她穿着一套简朴的浅色裙装,款式和这个世界里那些由智能织物构成、自动调温控压的“标准服饰”完全不同。那是种近乎“复古”的穿着,素雅的布料收拢在细腰间,膝盖以下微摆,像某种温婉的记忆。
少女的面容清秀而干净,皮肤白皙,眼神带着一丝怯意,却又透着好奇与尊敬。她长发束在脑后,只用一根白色发绳松松系着,站在那里时像一幅静止的素描。
“她是南极科考预备队的大学生。”张澈介绍道,“名字叫顾唯。”
“这段时间,她会暂时照顾你的日常,也带你熟悉这个新的世界。”
少女听罢,立刻朝余衡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柔而清亮:“前辈您好,我叫顾唯。听说过您之前的任务和事迹……真的很敬佩您。很高兴接下来这段时间能和您一起生活、学习。”
余衡一时怔了怔,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张澈随即看了眼腕上的信息终端,“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顾唯,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好的,张老师。”少女微笑着点头。
张澈走到余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叮嘱了一句:“对了,墙内的这些孩子,并不知道什么‘肉身改造’或‘转化者’的事……我们不希望他们背负那些不属于他们的沉重。所以——别在她面前提起那些。”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眼神认真。
“这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说完,他朝两人点点头,转身走入暮色之中。
余衡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朴素的院子,又转向顾唯。她正安静地等在门前,微风吹起她裙角的一角,像过去的某个春天。
推门而入,是一个通透的木质客厅。原木色的地板与天花交相辉映,墙上悬着一盏柔和的老式吊灯。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照在老沙发与木制茶几上,仿佛把空气都染上了温度。客厅与开放式厨房之间没有任何隔断,整洁的橱柜、银白色的灶台,连同一旁小巧的用餐区,一起构成了一个温馨的生活角落。左手边的角落,是专门为余衡准备的书房——深色书桌、嵌墙式书柜,还有一张靠窗的阅读椅,陈设虽简,但处处体现用心。
楼上则是两间卧室。一间主卧,一间次卧。
顾唯走在前头,引着余衡上楼参观。主卧的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扑面而来。卧室不大,但整洁雅致,床铺松软整洁,窗帘是米白色的亚麻材质,半遮着外头的阳光。墙边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摆着一盏手工灯,昏黄柔和。
余衡站在门口,还没开口,目光就落在了顾唯的脸上。她正看着这间房间,眼里闪着些不易察觉的神采。那不是单纯的称赞,而更像是某种久违的安心与憧憬。
他略一沉吟,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挺喜欢这间房间?”
顾唯一愣,旋即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里挺温馨的。”
余衡笑了笑,语气自然:“那你住这里吧。反正我也没什么讲究。”
“这、这原本是分给你的主卧啊……”顾唯下意识地推辞。
“那又怎么样?”余衡耸耸肩,神情淡然,“我又不常在屋里待着,而且你要在这照顾我,住得舒服些不是更方便?”
顾唯张了张口,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就……谢谢你了。”
片刻后,余衡已经转进了隔壁的次卧。房间比主卧略小些,却也同样整洁舒适。他倒在床上,盯着木质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思绪从破碎的战场、漫天血光中回笼,又落在这陌生而安宁的世界里,竟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顾唯在替他搬运生活用品。她动作小心,时不时还朝房内张望,确定没有打扰到他。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任时间在这片刻的平静中悄然流淌。
余衡站在会议室正中央,身后沉默的大门方才闭合,门板上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这是一间标准化的内阁会议室,冷色调主宰着空间。天花板悬着静默无声的光源,灰蓝色墙面平整光滑,无一丝多余装饰。会议桌是长方形的深色原木材质,边角打磨得极为圆润,宛如一口沉稳无波的水池,静静地盛放着南极委员会的权威。
张澈端坐在会议桌最顶端的主席位,神情如常,双手自然交叠在桌面上。他的身后,是南极委员会金色徽章与深灰色背板,简单却令人无法忽视。
“现在任命你,”张澈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宣读一则日常公文,“担任南极科考队·墙内退休关怀中心主任一职,赋予你副站长级别的待遇。”
他的语调顿了一下,目光从余衡身上轻轻掠过。
“同时,开放你对所有地区与站点的参观与出行权利。”
余衡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桌子另一端,视线游移至张澈身旁的两排委员。
他们都低着头,双手规矩地叠在面前,仿佛没有听见张澈的宣布,也没有感受到余衡的注视。他们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血白,神情被光线切割得毫无温度,一动不动。
余衡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些面孔莫名熟悉。
张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行了,去完成分配给你的工作吧。”他说得极为平静,如同无风之水面掠过一枚小石。
余衡没有动。他再看了一眼四周的委员——那些曾经的灵魂,如今却只是安静的、被格式化的观察者。
然后他缓缓起身,点头,没有言语,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
门后,灯光忽地一暗,脚步声在金属走廊中幽幽回响。
虽名为“关怀中心主任”,但实则毫无实务可言。南极委员会给予了余衡一项完美的“安置”:副站长级待遇、全区域出入权限、宽敞温馨的小屋、体面的头衔……以及彻底的闲散。
于是,大部分时间里,他便在顾唯的陪伴下,走街串巷,像一个年久出关的老人,在这个新世界里,重新学会“生活”。
这座昔日的小镇,如今早已焕然成一个科技森林。高空列车在半空缓缓划过,车轨光带宛如天幕织锦。街道边的植物均为智能栽培系统定时调控,颜色随光谱更替,时而清新碧绿,时而熏紫深红,宛如时光在流动。
顾唯像是个尽职的导游,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热情少女。她总是笑盈盈地挽着余衡的手臂,一边向他介绍变化,一边察言观色地照顾着他难以言说的沉默。
“这家甜品店的蓝莓芝士在榜单上常年第一,我们去尝尝?”她像个欢快的麻雀,说着便拉着他进了那家造型奇异的透明悬浮咖啡馆。
或是阳光午后,她带他走入城市绿廊,那些曾是泥地田埂的老旧路径,如今被打造为能量吸收型的步行街。草木高低错落,步道中央设有自动弹奏的音柱,随着行人步伐缓缓奏响。
“你们那个年代,地铁是不是还是靠铁轨跑的呀?”顾唯站在一节悬浮车厢前回望余衡,眼睛亮晶晶的,“现在都是量子滑轨技术啦,可以直接在城市之上三维通行。”
余衡听着,常常只是轻轻点头。他并非不感兴趣,只是这种“未来”的现实实在过于真实——真实到让他难以将自己放进去。他的身体焕然一新,却仿佛有一部分灵魂依旧停留在血与火的那一刻,尚未归来。
顾唯却不在意。
她似乎认定这是一种“失语的康复”,于是更加用力地陪伴着。他们去过空中花园,去过光影博物馆,甚至在一次夜晚的露天影像广场上,看了一部回顾战前历史的老电影。
“你觉得好看吗?”顾唯将外套披在余衡肩上,侧头问。
“挺好的。”余衡望着银幕中的旧式机甲缓缓燃烧,低声答。
“以后我们还能去很多地方的哦。”她笑道,“你可是拥有最高访问权限的人之一呢。”
余衡没有应声,只是抬头望了望夜色中那轮缓缓升起的、紫光微泻的人工月。
这个世界已陌生如梦。
身旁有人在轻轻喊他:“余衡,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于是他点头,迈步,跟着她一起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