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天幕依旧透着微蓝的冷意,阳光透过城市高空的能量滤网,形成一圈圈柔和的金色涟漪,洒在街道两侧修剪得整齐的树冠上。顾唯带着余衡,来到一处名为“生命蛋”的建筑前。
那建筑漂浮在水中央,整体如一枚银白的巨大蛋形体,其表层由液态金属构成,光滑无缝,偶尔泛起淡金色的反光,仿佛天地之间呼吸着的某种生命。
“这是生命蛋,整整耗费了二十年建成,是这125年来全球医疗进程的象征性成果。”顾唯轻声介绍道。
走向入口的过程中,余衡四处张望,却不见售票窗口。他正欲发问,顾唯却已熟练地张开右手,指尖轻轻一动。
余衡这才注意到,在她眼前浮现出一个透明的操作界面,全息光幕在她视野之中宛如水波荡漾。她手指滑动、点击、确认——所有动作仿佛在空气中完成。没多久,她抬头对余衡一笑:“门票已经购买完毕,已经自动存入我们脑中的芯片了。”
余衡怔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时代的身体已经全面植入神经交互芯片,可真正看到它的运作仍让他感到陌生。他抬手想模仿顾唯的操作,但眼前什么也没有。
顾唯一愣,随即恍然地一笑,轻声道:“你还没激活全息视角,我来教你。”她伸手,指尖轻点余衡右眼侧的一点神经位——他顿觉视界中微光一闪,半空浮现出一串数据流动的提示界面。
“只要眼睛注视目标,再配合特定的手势,就能进行交互,类似你们那个时代的智能终端,但现在都整合到大脑里了。”顾唯语气温柔,像是在带着一位年长亲人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那……我该怎么进这个蛋?”余衡望着前方那似钢铁凝固般的银色表面,满脸疑惑。
顾唯微笑着走上前去,右手轻轻一触那光滑的“蛋壳”,只见蛋的表层泛起一圈圈乳白色涟漪,仿佛轻轻叩开了一层水面。一道透明而柔和的通道缓缓张开,宛如某种有呼吸的生命主动让出路径。
她转身看着余衡,伸出手:“来吧,没关系,和我一起走进去就行了。”
余衡略显犹豫地将手伸了过去,顾唯的掌心温暖、安稳,轻轻握住了他。他迈步向前,一只脚踏进“蛋体”,竟没有任何阻力,那明明是金属质感的表层却像柔软的丝绸,缓缓为他让出通道,温和地拂过他的肌肤。
他第一次意识到——技术不仅是冷硬的奇迹,也可以是温柔的拥抱。
走入“生命蛋”的内部,光影如水银倾洒。空间高阔,悬浮屏幕无声地投射着图像。顾唯站在他身边轻声说道:“这是一座医学博物馆,也是一座未来医院的模拟展示中心,凝聚了这125年间医疗技术的全部精粹。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当今医学所能达到的极限。”
余衡仰望那漂浮于空中的脊椎重塑设备、意识植入模拟器、全身神经替换流程的动态成像,像个置身梦中的人。他始终未出声,只静静地跟着顾唯,一步步踏入这个遥远得不可思议的新世界。
在“生命蛋”深处,顾唯领着余衡逐层参观那些代表新时代医学奇迹的展示模块。每一个展区都围绕一个器官、一项技术展开,沉浸式地再现着人类如何从衰亡的边缘拉回生命的火光。
忽然,顾唯像是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奋地拉着余衡的手:“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像个孩子一样穿过浮动的光幕,带他来到一座模拟展示区前——那是一块通体半透明、结构清晰的人体肝脏模型,正有规律地微微脉动着,仿佛正在模拟真实的血液流动。
“就是它,”顾唯站定,语气轻柔却又带着难掩的激动,“就是这一项‘人造肝’技术,救活了我的爸爸。”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一点,带着某种深深的记忆感。
“那时候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了,虽然当时已经有了控制癌细胞扩散的药物,但却没有办法修复肝脏已经受损的结构。我们以为……以为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顿了一下,然后轻轻一笑:“就在那个时候,这项技术被正式突破了。我爸爸成了第一批实验对象之一。移植手术很成功,他……他活了下来,到现在身体也很好。”
说到这里,余衡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温暖的神情。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微笑,而是那种藏不住的、发自心底的喜悦和安心。她的眼睛弯了起来,仿佛再次看到那一日,父亲苏醒后轻轻握住她手的场景。
接着,她又指向旁边的一颗模型——那是一颗正在缓缓跳动的人造心脏。银白色的支架包覆着核心,周围的数据流以光环的方式投射在空中,展示着其运行状况。
“还有这个……”她轻轻地说,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像是怕惊扰了它,“我从小就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医生都说,我很可能活不过十八岁。就是这项人造心脏技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让我能长大,能念大学,能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美好。”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容中有欣慰、有感恩,更有一种对生命的由衷珍惜。
余衡侧过脸,看见她站在那颗心脏模型前。微风轻轻吹动她耳侧的发丝,阳光透过顶部的光幕,在她半边脸上铺上一层柔和的光。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清澈,像是在与那颗跳动的心无声地对话。
夜幕低垂,整个都市陷入一片柔光与流影交织的海洋。街道被高空全息光幕所覆盖,成千上万的光点如流萤般飞舞,在夜色中形成了缓慢流动的灯潮。此刻正是“祭灯节”的夜晚——一个为了纪念一位在过去125年间一位为了捍卫信念而牺牲的诗人所设立的节日。
“祭灯节”起初只是部分地区的悼念仪式,后来逐渐被全社会接受与传承,成为一个象征牺牲、守望与重生的全民节日。人们会在这天夜里披上古典服饰,燃起纪念之灯,向天际缓缓升起的万灯献上自己的一份记忆与祈愿。
顾唯换上了一袭带有浅金缂丝暗纹的青白色古式长裙,衣袂轻垂,腰间系着一条墨绿软带,裙摆下隐隐嵌着光纱纳米材质,走动之间似有星光流动。她鬓角点缀着两枚金色小蝶簪,长发半束,微风拂来,衣襟与发丝皆轻轻飞扬。站在灯潮映照下,她整个人仿佛从百年前的一幅古画中走出,却又被未来的科技光影所环绕,显得既温柔又空灵。
余衡一时怔住。他不是没见过她日常的模样,却从未想过她穿上这种衣衫,会像极了人们为守灵女神所画下的身影。温婉、宁静、带着莫名的守望感。
“还愣着干什么?”顾唯转过头,对他一笑,“灯已经准备好了,快过来。”
她手中托着一盏轻盈悬浮的“纪念灯”,灯体是由细致的感光纤维构成,内芯微微跳动着温暖的蓝火。传说这种灯能读取人心,点亮时,它将呈现持灯者心底最深的记忆。顾唯低头凝视着那盏灯,眼底映出光火如焰,而余衡站在她的身侧,一时竟不知如何伸手。
高空中,数以万计的纪念灯开始升起,沿着预设的灯轨缓缓飞往夜幕的高处。一时间,整座城市宛若置身银河之底,光流环绕,天地为幕。
“为那些人,也为我们自己。”顾唯轻声说,手指触碰灯芯,灯盏缓缓升空,带着两人共同的沉默——也带着这个时代未竟的故事,飞往记忆深处。
就在余衡离开南极委员会会议室、脚步远去的片刻,原本沉默不语的长方形会议桌两侧,几位身穿灰白制服、面容苍白的委员们,缓缓抬起了头。
“……你究竟还要坚持多久?”左侧那位声音低沉的委员终于忍不住开口,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坐在首位的张澈,“上一次就说好——那就是最后一次了,不是吗?怎么这次……又把他救了回来?”
话未说完,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禁令束住了舌头,生生咽了下去,只留下脸上不甘与质疑交杂的神色。
“我早就受够了,那家伙。”右侧另一位年长委员忽然怒吼出声,猛地起身,“他是变量,是异数!你为什么还不处理掉他?!”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砰——!”
张澈面无表情,猛然一掌拍在会议桌上。沉闷的金属震响在整个会议厅内回荡,那一刻,所有委员都瞬间噤声。
“够了。”张澈的语气低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这是我的决定。”
他缓缓站起身,双眼扫过在座每一位委员,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这是我,作为委员会长的决定。你们——无权置喙。”
无人敢言。
只有会议室深处冷光一闪,折射在张澈墨黑的制服肩章上,如一把沉默的权杖,提醒着所有人——此处,是他的领域。
“安静地去完成你们的任务即可。”
静默压下,如寒霜落地。几位委员低头、闭口、不再争论。
而会议室的大门,早已缓缓合拢,将这个插曲,深深锁入封闭的金属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