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暖黄的灯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温暖静谧。屋外是未来都市的灯火通明，屋内却仿佛仍留有旧时代的温度与呼吸。
余衡靠在沙发上，神情松弛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顾唯。她坐在矮几旁，一盏温水茶还未凉，却早已沉浸在虚拟资料的翻阅中。
一圈淡蓝的光晕从她的眼角微微亮起，接着在她面前的空气中缓缓展开一面半透明的全息界面。资料与图像在她面前轻盈翻页，无需手指点击，她只需轻轻凝视，界面便如意识延伸般应她所动。
“这一段的地壳活跃期对应的应该是旧历第二世纪末吧？可是我不太明白，这个‘热涌点重组’指的具体是什么？”她微微抬头，将注意力从资料投向余衡。
余衡挑了挑眉，接过她抛来的问题，思索片刻，便用简明的语言向她解释起来。
顾唯一边点头一边记忆，又不时露出专注的神情。
“你学这些，是准备去参与初级实地考核了吗？”余衡忽然开口。
“嗯。”她收起面前的全息光幕，眼中的光点像水一样柔和，“还有两个月就是初选面试了……我现在是预备学员，虽然只是外围培训，但我真的很想成为正式的南极科考队成员。”
“为什么？”余衡问道。他声音低缓，眼神像是在试探。
顾唯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父母都在城里工作，是普通的行政职员，从小对我管教很严，但也给了我很自由的思考空间。我从小就看着南极科考队的纪录片长大——穿越极圈、探索混沌边境、重建生态区……我一直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边界守护者’，是最接近‘真正意义上的英雄’的存在。”
她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抹纯净的微笑，眼中像是点燃了一束小火光。
“我知道，我不是特别优秀。但我想尽一份力，哪怕只是帮忙清点设备，或者在后方支持。我相信只要一直保持善意，就总能把世界引向更好的地方。”
余衡静静地望着她。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与他与梁亮、顾陵他们那一代人截然不同——他们是在真相的撕裂、沉默的注视、命运的斗争中走上战场；而顾唯，是在一幅完整叙事中被温柔抚育长大。
“你跟我们……真的不一样。”余衡轻声道，语气里有些复杂的温柔。
顾唯没听懂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只是带着那份仍未磨损的热忱笑着点头。
“你们那一代人太了不起了，我很羡慕。但我也会努力走出自己的路。”
顾唯抬起纤细的手指，在眼前悬浮的全息屏幕上轻轻滑动。白皙的小脸上，两道认真而专注的眼神随着页面的切换四处游移，显得格外专注。
“就在大概最近的五十年内，我们终于完成了从紫月站的突破。”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那曾经是我们认知范围内的最边界地带，曾经派出过数次科考队都无功而返，甚至……全军覆没。但随着技术的更新和仿生改造系统的进展，我们突破了紫月站之后的混沌区域，得以更深入地探索混沌。”
她顿了顿，眼神微微闪烁，像是斟酌着用词。
“并且……我们与其他世界，取得了联系。”
“其他世界？”余衡坐直了身子，神情一凛，像是被什么从沉思中猛然唤醒，“这是什么意思？”
顾唯抬眼看了他一眼，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了些，但还是轻轻点头：“其实，在混沌世界之外，并不只有我们这一处存在。就像我们的世界被‘南极墙’所包裹一样，在混沌更深处，还存在着数个结构相似、却又完全独立的‘内墙世界’。它们就像……星点一样散落于混沌之中，彼此之间原本毫无联络。”
她微微低下头，话语中忽然顿住了。
余衡眼神一紧：“怎么了？”
顾唯似乎犹豫了一瞬，像是在与脑中的某种原则或保密协议做抗衡。最终她低声笑了一下，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没什么啦。只是有些东西，我不太想深度讨论。”
“顾唯……”余衡的声音低了些，“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其他世界’，我很在意。如果有可能，我想亲自去看看。”
顾唯望着他，似乎一时间没料到余衡会如此认真。但随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兴奋：“那我申请一下，我们可以安排一次临时科考。最近那几个‘近端世界’已经开放文化与科研交流试点了，我们是可以去的。”
“那就拜托你了。”余衡轻轻点头，语气中罕见地透出一丝期待。
次日清晨，余衡随顾唯登上一只早已等待多时的幻羽鸟。
这是一种仿生交通工具——仿佛真正的飞禽，却体型巨大，宛如一整座浮空宅邸。鸟体由一节节柔韧的仿生金属构成，墨黑的外壳泛着淡淡蓝光。两人乘坐的是幻羽鸟的“肚腹”，内部空间宽敞，四壁装有浅银色的植入窗，从窗外可看见外头景象在高速掠过。
余衡缓缓伸手摸了摸椅背的金属纹路，眉头微蹙。
“你们现在的幻羽鸟……也是由其他队员化形而来的吗？”他问。
“啊，不是，”顾唯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忘了和您说了——现在我们使用的幻羽鸟，都是由仿生技术制造的。”
她轻轻敲了敲身旁的墙体：“它们通过提取过去英灵——也就是前辈们残存的灵魂数据与肉体组织，复制并重组后打造而成。但只是机械模仿，没有情感，没有‘化形者’的意识或意志……只是工具而已。”
余衡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转而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高空云层，幽蓝的天幕间，有光线从遥远的云缝中洒落。高空并无日月，仅余一道道浮动光带，在天穹上像水面般缓缓荡漾。
他沉默地注视这些光带，仿佛其中藏着遥远时代的回忆。
幻羽鸟在天穹之上飞行了整整七天六夜。内部设有完备的食宿区，每日三餐皆由合成食材新鲜制成，顾唯熟练地用全息触屏调整营养配比，贴心地为余衡安排好一切。
第七天清晨，顾唯刚洗漱完，兴奋地跑来拉着余衡的手。
“快看！那是紫月站！”她把他拉到窗边。
余衡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地平线尽头，一块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正缓缓展现。
那曾是一片永夜之地，是献祭与贵族疯狂的温床——如今却已被整顿成一片温和而静谧的聚居区。黑色建筑早已不再，高塔与哥特式屋宇被一座座规整的白色居所取代，广场中央是新建成的纪念碑，上面刻着不知多少个逝者的名字。
“曾经在这里，有过大规模的移民祭祀。”顾唯轻声说道，“后来真相曝光后，南极各站调动了大量资源，铲除了地下的祭祀场，改建了整个区域。”
她停顿片刻，又笑了笑：“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聚居站点了。”
余衡看着这一切，久久无语。那片曾带给他深刻伤痕的土地，如今却变得温和、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未言语。
而他们的幻羽鸟，仍在朝着那个未知的新世界，缓缓飞行。
幻羽鸟缓缓降落在一片广阔的平台上。这里，是他们即将步行进入“其他世界”的最近边界站点。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步行进入新世界的南极墙了。”顾唯抬头望着前方那道银白色的弧形天幕，语气平静而轻快，“余衡先生，您应该没问题吧？这一区域非常安全，您不用担心。”
“……好。”余衡点头，跟着她一同踏出站点。
然而，站点之外的景象却与他心中“混沌世界”的印象全然不同。
风吹麦浪，金黄色的麦田像无垠的海洋一样铺展到视线尽头。阳光温柔而稳定，光束斜洒在田野上，无数穿着轻便工装的劳作者弯腰在地，收割、清理、翻土、播种——仿佛一幅理想中的农耕图卷。
这是……墙外？
余衡一时难以置信。他本以为会看到的是歪曲的地貌、异形的天体、混沌的雾潮，却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片安宁富饶的土地。
正当他凝神思索时，远处地平线上忽然传来一阵轰鸣。那是一队火焰般疾驰而来的载具，在荒原上留下赤红轨迹。他们的车头喷吐着明亮的火焰，所过之处，原本仍有混沌残痕的地表逐渐被灼烧成坚实的黄色焦土。
他们手持一种余衡从未见过的喷射器械，向天与地喷洒着炽热火流。那些扭曲的残影、发光的雾瘴和混沌孳生物在赤焰之下无一幸免，瞬间蒸发成黑黄交错的焦土，随后被撒下的净化粉末迅速定型。
载具在临近麦田边缘停下，赤焰熄灭，尘土飞扬中，一群身着红黑制服的年轻人跳下车来。
“旅行者！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向余衡挥手，脸上满是笑容，“欢迎你们加入赤焰的行列！”
“赤焰？”余衡疑惑地问。
“是的！”那青年双手叉腰，眼中迸发着难以掩饰的激动，“这项技术，是我们最近几年才研发出来的。它能将所有混沌污染地转化为可种植的稳定土地。只需一把火，一点粉末，便能净化一整片废土。”
他指着背后那片金黄大地：“我们将这项技术命名为‘赤焰’，不仅仅是为了农业，更是为了点燃希望。我们希望联合更多的世界，一同推行赤焰，将整个混沌彻底烧尽，让这片宇宙只剩下秩序、阳光与收获。”
“听上去……你们的目标很大。”余衡凝视那片正在燃烧的地面，语气微妙。
“没错，我们的目标就是——清除一切混乱，让所有生命都能在统一、和平与劳动中繁荣共生。”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布道者，脸上却没有丝毫做作或狂热，只有那种最单纯、最真诚的信念。他们这一行人，无一不是如此。年轻、充满力量、笑容真诚，仿佛一个个都怀抱着对未来的热烈梦想。
余衡望着他们，目光中划过一丝恍惚。
——这就是“起点”吗？
他们是那些在废墟中亲手筑起理想的人，是那种愿意为信仰燃烧生命的存在。他在这些眼神中，看见了早已被时间湮没的某些记忆，一段他曾以为不再可能出现的真诚。
“你们……很了不起。”他低声道。
赤焰的人群一片欢呼。
顾唯轻轻拉住他的袖角，悄声说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带你去看看。”
余衡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那片尚未完全燃尽的荒原上。
“让赤焰烧遍混沌——！”
窗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站在世界首府高塔下的民众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挥舞着赤焰旗帜，眼中燃烧着无畏的信念。少年少女们站在广场高台上，身穿整齐的新式制服，正庄重地接受祝福与欢送。他们即将踏入混沌边境，成为“下一波点燃世界”的先驱。
“让赤焰照亮一切！让混沌无处藏身！”
高声不绝于耳，如潮水般滚滚而来。余衡站在大厅内，透过巨大落地窗望着这幅景象，神情复杂。
身旁，一位身着深灰制服的中年官员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尴尬地开口：“呃……这些孩子们啊，确实很勇敢……”
他顿了顿，眼神飘忽地掠过人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
“怎么了？”余衡注意到他的迟疑。
“其实，‘赤焰’理论……并不新。”那官员低下头，声音放轻了许多，“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提出，但真正让它落地、推向整个世界的，是我们的一位导师——他是整个赤焰运动的象征。”
“已过世不久。”
说到这儿，他神情暗了一瞬，仿佛陷入了某种沉痛的记忆。
“那时候，我们确实实现了很多奇迹。短短十几年，数十片混沌地带被转化为新农业区，各大世界初步建立联盟……人们开始相信，赤焰能够重塑世界。”
官员轻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自从导师离世，情况就变了。”
“变了？”
“我们很难再维持那个‘大燃烧’的联盟理想了。”他用力攥紧手中的资料板，指节微微发白。
“为什么？”
“因为燃烧是有代价的。”他缓缓道，“赤焰能将混沌净化成耕地，但同时也消耗我们自身的资源。我们的能源系统、燃料运输、技术维护，每一项都成本极高，而其他世界……未必愿意承担代价。”
“更何况，”他抬眼看了看余衡，声音更加低沉，“一旦我们继续输出赤焰，就会暴露我们真正的资源储备与人口结构。这种时候再去倡导世界联动、共同开拓……风险太高了。”
余衡眉头微皱：“所以你们选择了……？”
官员苦笑点头：“是的。既然已经净化出了大片可居住土壤，我们打算构筑地下堡垒系统，维持高效自给自足。我们有足够的科技与物资，只要锁上门，就可以避免任何外部风险。”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宣传系统还维持着旧日话语——‘世界联合、赤焰永燃’，但实际上……我们已经停止对外输出赤焰近五年了。”
余衡望着窗外，那些高举旗帜、满怀希望的人群，内心泛起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们依旧相信，他们依旧高呼“混沌终结、联邦新生”，却不知自己正被锁入一座自我封闭的堡垒之中。
沉默片刻后，那官员忽然压低声音靠近，试探着问道：
“我听说……你们的世界，与混沌之间的接触很深？”
余衡眸光一动，没有说话。
官员继续小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转告张澈大人，我们其实也有意愿，与混沌的代理方建立一些联系。我们不会干涉什么，只是……只是想留一条后路。”
他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你应该懂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赤焰。”
余衡没有立即回应。他静静地看着那官员，仿佛穿透他表面克制的表情，看见了某种深埋的、无法说出的恐惧。
而在这座冷静理性的行政大厅之外，战鼓声还在远处轰鸣，赤焰的旗帜猎猎作响。
世界正昂首前行，但方向……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