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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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8月5日的下午一点。棉纺二厂家属区。连片的低矮红砖瓦房中,一根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纤夫的爱》,为死气沉沉的二棉厂家属区强行注入了一点活力。

我叫潘盛,本来叫潘棉盛,是二棉厂的子弟,此刻正坐在床头,摆弄着14寸黑白电视机的天线,正在看《还珠格格》。

“尔康……你好过分哦......但是我好喜欢你的过分哦!”

想着尔康会有多过分,可是该死的画面,突然飘起了大片的雪花点滋滋响。该死的!

我走到了窗户跟前,扭动着竹竿天线,试图让画面清晰点,不错过尔康的过份。

小院子门吱呀作响,父亲佝偻着腰,推开小院子门走了进来。

在院子里喂鸡的母亲赶紧问:“怎么样了?老头子?开会说的啥?”

父亲叹了一口气,“厂子被一个港商收购了,所有人全部下岗.......”

“那.......拖欠的一年工资呢?补不补发说没说?”

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一紧,“发个屁!每个人就发两百块钱遣散费........”

母亲长叹一口气,“还指望着补发工资去买台缝纫机,做点零活贴补个家用........最便宜的都得三百五十块........”

父亲蹲在院子里,卷起了烟卷,“这帮狗日的,真是黑了心肠!咱二棉厂光地就三十多亩,不说别的,机器卖废铁的钱,都够把工资补发的.......”

烈日当空!

照射在母亲满面愁容上,“老头子啊,那两百块钱呢,家里的米也没了,总不能断顿吧!你先去买点米回来吧!听说米也涨价了.......”

“说是下午港商来签合同还带钱来当场发放,老高,老谢他们说不能领,找领导要说法去!一棉厂破产关门的时候,还补发了工资呢!还多发了五百的遣散费........”

“算了吧!咱们一老百姓,胳臂哪里拧得过大腿,还是想着找点别的活路吧!”

“活路那么好找?我这都找了一年了,就只能打点零散工.......”

说话间,瞥见了窗户跟前的我,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还养了个白吃白喝,成天惹是生非的二流子儿子.......”

我没有反驳。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在家里白吃白喝。还到处打架惹事!

“你说你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到处打架闹事,给牛头村李屠夫家儿子开瓢了,赔人家是三百块的医药费不说,老子这么要面子的人,还得低声下气的给他说好话求饶!这事才算了!你知道现在赚钱多难吗?我在工地上打了半个月的零工,才赚到那三百块!你听到你妈说的没有,咱家没钱买米了!饿死你个王八蛋!”

母亲小声劝解,“算了,算了,你少说两句!过去的事情还提他做什么?”

父亲气得吭哧吭哧的,霍地站了起来瞪眼,“你不是号称这一片你罩得住吗?你爹现在工作工作没了,工资也不给,被人欺负成这样,你是不是得去给你老子我讨个公道!!”

一听这话,我拉开窗户,直接跳进了院子里,一声不吭的推起了旁边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闷着头就往外走。

林朝中直接呸了一声,“你又去哪惹事啊?我跟你说气话呢!你别犯浑真去找人家啊!臭小子,你听到没有........把自己弄进去了!老子可不管你.......”

家属区巷子的巷子很长。

我熟悉这条巷子的一草一木,每家每户。

左手边的张伯家还插着白幡,院子里的枣树上上挂着几张纸钱。隐隐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几声哽咽,今天应该是张伯的头七吧?

他是一个礼拜前去世的,上半年得了肝硬化,没钱去医院,活活在家疼死的走之前的每个夜晚,都可以听到他渗人的哀嚎.......

张伯总是笑眯眯的,跟我爸关系很好。小时候很喜欢我,每次见到我,总是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几颗糖果给我吃。

走的时候连火化的费用都是我爸他们几个工友凑的........

张伯家对面是李婶子家,李婶子做的包子是最香的。老公去世得早,他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小孩,含辛茹苦的养大。昨天她家老大被一辆警车带走了,听说是以为你前天晚上把解放路上的一家商店挖了个洞,偷了两袋子大米.........”

李婶子家的隔壁是赵叔叔家。他家的闺女,在结束不久的高考中落榜了,想要复读,可是赵叔叔都六十七了,各种病痛,走路都颤颤巍巍,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

大儿子还混账,成天游手好闲,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那个混账东西偷出去卖了。

李伯伯没钱让闺女复读,闺女想不开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上吊了,幸亏她妈发现得及时,送到医院算是抢救过来了.......

本就拮据的家,抢救费的账单又是雪上加霜.........

巷子口的这家,是我费哥的家,费哥是我爸的徒弟。一次修理织布机的时候,不小心手卷进了机械里,左手的手指一根也没保住。那个时候他刚结婚。

师嫂很漂亮!

每天的黄昏,都可以看着他骑着自行车,拖着他媳妇去市里了......其实好多人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送他媳妇去西华路上的舞厅上班........我还亲眼看见,赵哥前面送媳妇进了舞厅,后面就在外面撞树,拿脑袋撞.......”

我去过西华路的舞厅,见过我师嫂。只不过我们俩都装作不认识........

费哥家的对面的院子空荡荡的,长满了杂草。大门都是虚掩的,那里本来住着很幸福的一家四口,就在去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全没了.......说是吃了有毒的饺子........

我小的时候,这条巷子几乎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邻里和睦。下班以后,叔叔伯伯们今天你家,明天大家喝酒聊天,婶婶阿姨们就在院子里打着毛衣,开着玩笑.........

如今,一切都变了,这条曾经幸福无比的巷子,如今死气沉沉,到处弥漫着哀愁.........

出了巷子口,就是二棉厂的厂区,高大的围墙上刷着鲜红的标语:

“下岗分流,减员增效!”

“下岗再就业,不过是从头再来!”

.......

大喇叭里的《纤夫的爱》也应景的换成了春晚小品,那个永远都不会下岗的家伙,正铿锵有力的高喊:“咱们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我很是不解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竟然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

不过三十米,就来到了厂区的正门。正门门卫室里跳出来一个中分汉奸头的家伙,黄军裤,中山装,大头皮鞋脏兮兮的。

都叫他大凡,是跟我穿开裆裤一起玩大的。从小对我就言听计从,马首是瞻!他有个车间主任的爸,所以他初中毕业就接班进厂当了门卫。

“盛哥,我刚从厂部回来,确认了就那个姓潘的一个人在办公室!还特意问了下他,他说下午三点钟跟那个港商签合同!”

我点了点头,“一会啊,我进去找那个姓潘的谈。你在外面按照我说的办!”

“好嘞!”

........

二棉厂的厂部在一排高大的车间厂房后面。已经沉寂许久的厂房在刺眼的阳光照耀下,随处可见的墙面剥落,杂草丛生,破落好久了......

我在二棉厂长大,我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

拐角的地方,我跳下了自行车,摸了摸腰间的尖刀,径直就朝着那厂部办公室大踏步走去。

我凭借四年侦查兵特训练就的好身手,在这一带确实是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声。谁见了都得喊一声“盛哥!”

可名声不能当饭吃。

那天在派出所,看见了我爸给人家低声下气求饶极尽卑微的样子,还有他从里兜里掏出的一堆零票,数了又数,依依不舍的赔人家医药费的样子,让我不忍直视........

还有母亲每天大晚上都会出门,只说出去溜溜,从来不告诉我她是去菜市场捡人家扔掉的烂菜叶子......

这辈子只有我欺负别人的。如今就算是我父亲他不说,我也是不可能让这帮家伙这么欺负我爸的。

我要玩一把大的!

不只是单纯的为我爸出气,而是想让如今弥漫着哀愁的巷子,不那么哀愁.......

我沉稳的来到了工作组组长林胜文的办公室门口。

他是下派负责第二棉纺厂的改制工作组的组长。

我直接推门而入,施施然的走了进去,林胜文坐在一张陈旧的木头桌子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他一脸的震惊,“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叫潘盛!二棉厂的子弟!”

他脸色一沉,“素质呢?不知道敲门吗?”

我一个二流子,哪里有什么素质,“有点问题想跟领导商量下!”

他阴冷着脸,“你是哪个车间的?先回去跟你车间主任商量去!我这里的工作组,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跟我商量,那我不是忙死了,出去!”

我静静的看着他,“这件事只能跟你商量!!”

林胜文白净的脸更黑了,“没听懂吗?我这里不欢迎你!你也不能越级反应问题!赶紧给我出去!”

我微微一皱眉,“潘组长,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你说话最好客气点........”

他露出讥讽的笑,“哟呵,口气不小啊!辖区派出所的王所长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熟得很!三天两头见。”

王所长确实三天两头见,一打架惹事就被他抓,被他训。确实很熟,还是一个部队出来的。

“那是我大哥!你最好现在给我滚出去,不然我一个电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也没废话,直接掏出了腰间的尖刀,明晃晃的尖刃寒光,瞬间亮瞎了他的眼,他下意识的往后退,慌了,“你要干什么......你别乱来,王所长可真是我大哥.........”

我静静的看着他,当着他的面,直接挑断了桌子上的座机电话线,“现在说话可以客气点吗?”

他忙不矢的点头,“那个,有话好好说.......先把刀子收起来.......”

我摇摇头,“先说清楚!今天这件事要商量不好,那你肯定就得横着出去了........”

“你说........”他声音开始发抖!

我说出了我的来意,“二棉厂给我吧!”

他愣了下,“什么??”

“二棉厂给我!”我重复了一遍。

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要是二棉厂的子弟,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二棉厂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吧?”

“知道!停产一年!欠银行贷款三百一十六万。还拖欠两百三十七名职工一年工资合计三十万!离退休人员退休工资十七万!”

林胜文已经退到了墙角,“既然你知道.......我跟港商谈的条件是,他要承担所有债务,另外还得拿出一笔钱遣散.......所有工人!”

说到这里,林胜文顿了顿,“说白一点,你有钱吗?”

我摇摇头,实话实说,“刚才还有三块钱,全部家当买了这把刀,现在身无分文!”

因为身无分文,所以我今天势在必得!

连我爸那样的人都知道二棉厂的拆设备卖,都足够发发工资的。他们却只是一人给两百块钱想要打发了。

肯定协议不是这样签订的!这个姓潘的就干净不了!

既然大家都不干净,那我当什么小白兔!

林胜文陪着小心,“没钱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啊!”

“那你别管!”

“你能把棉纺厂欠的银行贷款,工人的遣散费一次性发完喽,我可以把而二棉厂给你!!”

我坚定的摇摇头,“我说了我没钱!”

自己家里都快要断顿了,哪里来的钱!

可能是我的话多,让他错误的以为我只是吓唬他。

他似乎胆气壮了点,竟然白了我一眼,“你脑子没事吧?赶紧走吧!别做梦了!去去,赶紧出去!趁着现在大错没铸成,我也不追究你.......”

我纹丝不动!

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一分钱都掏不出来的我,想要从有钱的港商那抢走二棉厂,确实像是在做梦!

可这个梦得做,拿命来做!是的,拿命来做!

我拿着尖刀,逼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