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尔部族的迁徙队伍像一条疲惫的长蛇，缓缓爬过龟裂的冻土。
当车轮碾过地表时，偶尔会露出下面埋藏的黑色泥土，那是植物残骸经过积年累月的不断分解而形成的富含腐殖质的冻土。
北境的风在这里变得犹豫，它不再狂暴地撕扯一切，反而带着些许温暖的感觉。这代表哈尔德已经带领他的族人彻底离开了北境，进入了阿卡德人所在的西方大地。
哈尔德走在队伍最前方，眯眼望向地平线，在那儿有大片森林，几缕炊烟正在森林的中心区域缓缓升起。
“我们正在靠近一个村庄……”哈尔德有些忐忑，“把地图拿来，我要确认一下我们的位置！”
“怎么了？”奥夫森从背包里拿出地图递给哈尔德。
哈尔德展开那张由托尔穆恩亲手绘制的羊皮地图，粗糙的手指沿着炭笔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地图边缘已经磨损，但老人用红赭石颜料标注的村庄依然清晰可见——拉克什玛。
“没错了，我们已经进入阿卡德人的领地了……”
哈尔德喃喃自语着，回头看了眼迁徙的队伍——女人们牵着驮兽，孩子们蜷缩在雪橇上，艾尔薇抱着熟睡的艾萨雪诺走在队伍中央。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他们急需休息。
“你打算怎么办？”奥夫森压低声音，“要像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去和他们谈谈吗？”
“只能这样了。”
望着那片森林，哈尔德不安地将手按在猎刀上，又强迫自己松开。
“奥夫森，格夫勒，你们和我一起去。托莱德，你负责组织大伙就地扎营休息。”
哈尔德深吸一口气，北境的风已经褪去了刺骨的寒意，但此刻他的脊背却绷得发紧。
奥夫森点点头，“就这么办吧，小子。”
哈尔德带着奥夫森和格夫勒穿过稀疏的桦树林，脚下的冻土逐渐变得松软，而那处村庄的轮廓渐渐清晰——一大片低矮的土坯房屋环绕着一座石砌水井，几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打水。
“记住。”哈尔德低声嘱咐，“别惹麻烦，我们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奥夫森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地用斗篷遮住了别在腰带上的手斧。
当他们距离村庄还有百步时，一个左臂戴着青铜臂环的瘦高男人拦住了去路，在他身后站着两个持矛的年轻人，矛尖微微下压，是个戒备但不主动攻击的姿态。
“外族人。”男人的阿卡德语带着浓重口音，“说明来意。”
哈尔德右手抚胸，用北境的通用语回答，“我是阿克尔部族的首领，我希望和统治这个地方的人谈一谈。”
男人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显然他听得懂哈尔德说的什么，但从他的脸色来看，恐怕哈尔德的请求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你想加入阿卡德？”男人用通用语反问着，“小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最好想清楚了，一旦加入了阿卡德就很难脱身了。”
哈尔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猎刀的刀柄，他能感觉到身后奥夫森逐渐粗重的呼吸。
“是的，我正是这个意思。”哈尔德直视对方的眼睛，“我的族人需要一片安身的土地，你应该明白如今的北境早就不适合我们这种小部族生存了，要么灭亡，要么在他人的庇护下苟活。”
男人沉默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好小子，我欣赏你这份决意，我会向执政官报告的。”
哈尔德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
男人转身对两个持矛青年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立刻跑向村庄深处。
“我叫卡里姆，曾经是哈克多尔部族的战士，现在是这个村庄的卫队长。”
哈尔德注意到他提到旧部族时语气平淡，就像在谈论一件穿旧的衣服。
“你的族人们可以在村庄外围暂时安顿下来。”卡里姆领着他们向村庄走去，“但具体的去留得看执政官的意思。”
哈尔德跟随卡里姆穿过村庄时，注意到这里的房屋虽然简陋，却异常整齐。每户门前都有一块刻着符号的石板，几个孩子蹲在路边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书写同样的符号。
“那是阿卡德的文字。”卡里姆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所有六岁以上孩子都要学。”
格夫勒忍不住低声嘟囔，“文字？你们难道连自己的文字也放弃了？”
卡里姆突然停下脚步，“不是放弃，而是为了生存。”
“如果孩子们不学习阿卡德人的文化，他们永远都只是化外之民，不可能融入阿卡德人的社会，无法融入阿卡德人的社会就意味着我们这些部族还没有被阿卡德人完全掌控，到时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卡里姆双手抱胸看向哈尔德，语气非常严肃，“听着，兄弟，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会这么对你说。”
哈尔德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向卡里姆表明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兄弟，我很欣赏你这样的人啊。”卡里姆拍了拍哈尔德的肩膀。
哈尔德跟随卡里姆穿过村庄的中央广场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从右侧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几个赤裸上身的奴隶正拖拽着沉重的铁链拉着货车，奴隶们的后背布满鞭痕，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那是犯了法的家伙，在阿卡德人的领地里，偷盗被抓就要挨鞭子，再严重点就是绞刑。”
卡里姆顺着哈尔德的目光解释道，“放心好了，只要遵守阿卡德人的法律，当个好公民，那些酷刑落不到我们身上。”
“他们……，会被这样锁多久？”哈尔德忍不住问道。
卡里姆耸了耸肩，语气平淡到就像在谈论天气，“直到赔完欠款，或者死掉。阿卡德人很公平——偷多少，就还多少。还不起，债务就会留给子孙。不过要是连子孙都没有……，那就没办法了。”
“听上去阿卡德的法律管不到单身汉啊？”奥夫森嗤笑起来，“看来那帮家伙很会算账嘛。”
“嗐，总归是要有点人情味嘛。”卡里姆摆摆手，附和地笑着。
一行人在一座用灰白色石块砌成的建筑前停下。这座方正的两层小楼明显比周围的土屋精致得多，门楣上雕刻着阿卡德人标志性的螺旋纹路。在大门两侧有两名守卫持戟而立，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卡里姆在台阶前停下，示意哈尔德跟上自己，“记住，执政官问什么答什么，别多话。”
厅内光线昏暗，墙壁上挂着的铜灯投下摇曳的影子，一个瘦削的男人坐在黑檀木桌后，正在羊皮卷上写着什么。
当他抬起头时，哈尔德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罕见的红色。果然官僚阶层是由阿卡德本族担任。
“你就是阿克尔部族的首领？”执政官整理好手边的文件，站起身，“我是负责管理这片地区的执政官维萨吉·莫莱，听卡里姆说，你们想加入阿卡德？”
维萨吉·莫莱站起身时，身形比哈尔德预想的还要瘦削，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匕首，锋利而冰冷。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服饰，织成那件衣服的布料非常细腻，是哈尔德从未见过的高级货。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金色纹路，彰显其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二人对视的瞬间，哈尔德只感觉后背渗出冷汗。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他必须坦诚的气质，仿佛世上无人能在他的面前隐藏心中的秘密。
哈尔德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是的，大人，我是阿克尔部族的首领，哈尔德。我们……，希望能在阿卡德的庇护下获得一片栖身之地。”
维萨吉将双手背在身后，那双赤红的眼睛几乎完全看透了哈尔德的内心，“那么，请告诉我，阿克尔部族的首领，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们擅长狩猎，能提供优质的毛皮。”哈尔德谨慎地回答，“此外，我们还能驯养狼群，让它们作为猎犬帮助我们狩猎，我们的战士也很勇猛，愿意为阿卡德而战。”
“我大概明白了。”维萨尔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我可以给你们土地，但你们必须遵守阿卡德的法律。”
“这是我对你的部族唯一的要求。”维萨尔紧紧盯着哈尔德，那意思很明确——整个阿克尔部族的命运此刻全都由哈尔德接下来的回答决定。
哈尔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托尔穆恩临终前浑浊的眼睛里映出的火光，想起艾尔薇抱着艾萨雪诺时疲惫却温柔的笑容。冻土上的迁徙已经耗尽了族人的力气，他们需要休憩，需要热汤，需要不再被寒风撕扯的夜晚。
“我……，我代表阿克尔部族全体成员接受阁下的提议。”哈尔德的声音在房间里异常清晰。
“很好。”
维萨吉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卷羊皮纸，在桌上缓缓展开。那是一张由专人精细绘制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周边地区的资源分布。
“我想你的部族可以在这里安顿下来。”他的指尖落在一片河谷区域，“从这个村庄出发向南只有两天的路程，是个不错的地方。”
哈尔德凝视着地图上那片河谷，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那地方离水源近，土地肥沃，甚至还有一片小树林，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新家园。
但如此厚礼，必然要价不菲。
“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维萨吉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对哈尔德的敏锐感到满意，“税金，你应该听说过，在阿卡德唯死亡与税收不可避免。”
“不过，对于你们这样初来乍到的部族，我们也不会征收太多税金，你们只用交每年总收成的三成作为税金，交不上钱可以用粮食、毛皮、矿石这些来补上，不算过分吧？”
哈尔德盯着地图上那片河谷，心中不由得狂喜。
如此肥硕的地方却只用上交三成税收？在北境，任何部族向强者寻求庇护时，至少要交出六成收获，甚至更多。
哈尔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谢执政官大人，不过……，除了税收，我们还需要遵守什么？”
“首先，你们必须放弃部族的名号。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阿克尔人’，而是阿卡德的公民。”
哈尔德感到一阵刺痛，但这也是可以料想的代价之一。
“那我们的传统呢？我们的歌谣、狩猎仪式、先祖祭祀——”
“可以保留。”维萨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要不违反我们的法律，你们私下爱怎么祭祀都行。但公开场合，必须使用阿卡德的历法和礼仪。”
他顿了顿，赤红的眼睛直视哈尔德，“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族人必须有召必应，服兵役也是公民的义务。”
哈尔德的手指微微颤抖。
放弃名号与服从法律，这两项他都可以忍受，但……
要自己的族人为了阿卡德人的战争去送死？
“我知道你还无法接受自己身份上的转变，但我可以向你保证。”
维萨吉从桌上拿起一枚青铜印章，在面前的文书上重重按下，“只要你和你的族人还是阿卡德的一员，你们就拥有和阿卡德人相同的公民权利，明白我的意思吗？”
哈尔德的呼吸微微一滞。
相同的权利？
这意味着阿克尔人不再是被随意欺压的小部族，而是阿卡德的一部分。
他们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们的战士可以领取军饷，他们的商人能在阿卡德庞大的贸易网络中谋利。
但代价是，他们必须舍弃自己的身份，完全融入阿卡德的社会之中。
“我需要和族人商议。”哈尔德在思考之后缓缓说着，声音低沉。
维萨吉轻轻颔首，“我理解你，你有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若你们同意，就带上这份证明，率领你的族人们前往河谷。若拒绝……”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完，但哈尔德明白那未尽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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