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村的老槐树在晨雾里舒展皲裂的枝干,沈霖蹲在灶台前拨弄新劈的枣木柴。
火苗舔着锅底,砂锅里的肘子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枝,看火星子扑簌簌溅在青石板上。
今天要试做新菜‘岁月回甘’,得用最旺的柴火。
这是昨晚梦里突然来的灵感,打算今天做出来,给大家尝尝。
范统抱着竹筐从院外进来,筐里的桂花米糕颤巍巍抖着:“老沈,周孃孃送来的米糕,她说特意多撒了两把干桂花。”
范统T恤后背洇着汗渍,车钥匙还挂在手指上转得呼呼响。
沈霖接过米糕时,指尖触到竹筐底残留的槐花碎屑。
那是周孃孃晒的花干,说留着给孙子做汤,一直没舍得吃。
他揭开橱柜,取出父亲留下的蓝花瓷罐,罐底的老冰糖碎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偷藏蜂蜜的陶罐也是这般粗陶质地。
“把五花肉切成巴掌大的片,皮要燎得焦黄。”
他往灶台上摆调料,豆瓣酱、花椒、蒜末在青瓷碟里码得齐整。
“张婶家的甜酒酿拿来了吗?”
“早备好了!”
范统掀开纱布,露出陶钵里乳白的酒酿,“老沈你放心,连蒸糕的笼布都是新浆的,雪白雪白的。”
院外忽然传来拐杖叩地声,奶奶拄着雕花拐棍挪进来,银发梳得一丝不乱,蓝布围裙下露出半块褪色的红汗巾。
那是母亲生前给父亲绣的物件,如今成了老人的贴身念想。
“小霖,灶王爷爱吃甜。”
奶奶往火塘里撒了把糯米,噼啪声中腾起甜香,“昨儿我求了签,说今儿宜动灶火。”
沈霖笑着扶老人在槐树下的竹椅坐下,看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她脸上织出金色的网。
远处传来张婶的大嗓门:“沈家小子!我把腌梅子送来了,要搁哪儿?”
五花肉在砧板上码成整齐的方阵,沈霖执刀的手忽然顿住。
刀刃映出父亲年轻时的影子,那个在供销社灶台前切肉丝的背影,此刻正与自己的动作重合。
“甜烧白要夹糯米馅,咱们改良一下。”
他将桂花米糕碾成碎屑,拌入酒酿和冰糖水。
“周孃孃说父亲当年最爱吃她蒸的米糕,这馅里得有槐花蜜的甜,也得有岁月的回甘。”
范统在旁看得入神,忽然指着沈霖手腕:“老沈,你切肉的手势跟上次陈主厨来偷师时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院门口传来爽朗的笑声。
陈主厨领着两个学徒挤进来,手里提着两坛黄酒:“范统,你小子又在后面说我。什么偷师不偷师的,我是来讨碗汤喝的!”
他肩头的围裙带还滴着油,显然是从县里匆匆赶来。
张婶抱着腌梅子罐跟进门,陶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家那口子说,甜烧白配酸梅汤最解腻。”
她身后跟着几个婆娘,手里拎着竹篮,有的装着新摘的青杏,有的盛着刚晒的橘皮。
“张婶,陈师傅,你们来了。”
沈霖对着美食初赛结识的粤菜馆陈主厨说道。
“是啊,小沈师傅。我之前与范统联系,说是打算抽空就来正式拜访你,然后和你好好学学烧肘子的做法。毕竟上次比赛,我还是意犹未尽。”
陈主厨说着放下手里的黄酒。
“呵呵,陈师傅客气,你叫我小霖就行,之前比赛看到你做的粤菜,我也学习到不少做菜的灵感。”沈霖笑着说道。
“好好好,小霖,也别叫我陈师傅那么生份,我叫陈伟强,小霖你叫我强哥就行。”说着,陈伟强招呼身边的两人帮忙做事。
“好,强哥,那你们先歇会儿,等会儿我做完这个菜,咱们再聊!”
沈霖往灶火里添了块柏木,浓烟裹着松脂香腾起。
接着将五花肉片放进热油里,滋啦声中金黄的油花四溅。
他忽然想起周孃孃家墙上的老照片,父亲抱着陶罐站在供销社前,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切过他的侧脸。
“老沈,该铺糯米了。”
范统递来蒸得半熟的江米,米粒间还嵌着几颗红枣,“这道菜要是拿去参加下个月的美食大赛......”
“先顾好眼前的试菜。”
沈霖用竹筷将米糕馅夹进五花肉片,摆成整齐的码放碗中。
“做菜如做人,急不得。”
他往碗里浇了勺蜂蜜水,看琥珀色的糖浆顺着肉片纹路缓缓渗入。
蒸笼盖上的瞬间,老槐树的影子忽然被风拉长。
沈霖抬头看见奶奶正对着院角的桃树念叨,那是父亲十六岁时栽的树,如今枝桠上挂着青涩的小果子。
“当年你爸栽这树时,说等你娶媳妇那天,要拿桃子酿喜酒。”
奶奶的声音被蒸汽裹住,有些发颤,“如今树都结果了......”
张婶伸手揽住老人肩膀:“快别说这些,等会儿吃了甜烧白,日子啊准保甜甜蜜蜜。”
她扭头冲沈霖喊:“小子,多蒸些,隔壁李大爷说要带孙子来尝鲜!”
院外陆续来了乡邻,有拄拐的大爷,有抱着孩子的媳妇,连清泉寺的慧明师父都挎着竹篮赶来,篮里装着寺院自种的薄荷。
“阿弥陀佛,沈施主这道菜,怕是要甜到菩萨心里去。”
师父双手合十,目光落在灶台上的蓝花瓷罐。
“当年令尊常给寺里送米,这罐子,老衲看着眼熟。”
沈霖正要答话,蒸笼顶的气孔突然喷出白雾,仿佛一条乳白色的龙腾空而起。
范统忙伸手扶住笼屉,手腕被蒸汽烫得一缩:“好家伙,这香气能飘出二里地!”
终于到了揭笼的时刻。
沈霖用干净的笼布垫着手,掀开沉重的木盖。
蒸腾的热气中,甜烧白的油润光泽渐渐清晰,五花肉片如红玛瑙般透亮,裹着糯米与米糕的馅料,表面撒的干桂花正徐徐飘落,像场金色的小雨。
“乖乖,这卖相绝了!”
陈主厨掏出手机猛拍,学徒举着测光板在旁调整角度。
“小霖,你这糖色是怎么炒的?透亮得跟琥珀似的!”
沈霖没说话,只是用勺子轻轻将甜烧白扣进青瓷盘。
当菜肴完整呈现时,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盘底的蜂蜜糖浆还在微微颤动,糯米馅里隐约可见桂花碎,最妙的是每片肉之间都夹着半颗腌梅子,红的肉、白的米、黄的花、青的梅,煞是好看。
菜端上桌后,第一个动筷子的是奶奶。
老人颤巍巍夹起一小块,假牙咬下的瞬间,糯米的绵软、米糕的清甜、五花肉的油润在口中化开,腌梅子的酸意适时跳出,像突然想起的陈年旧事。
“跟你爸炒的菜一个味儿......”
她忽然抹起眼角,“这甜里带酸的劲儿,多像这辈子啊。”
张婶早已囫囵吞了一块,正砸吧嘴:“酸梅搁得妙!我家那口子要是尝着,准得说比他初恋还难忘!”
众人哄笑中,她又夹了块喂给旁边的小孙子,孩子吃得眉眼弯弯,伸手去抓盘子里的桂花。
慧明师父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闭目合十:“甜而不腻,酸不伤胃,施主这道菜,暗合‘诸味调和’的佛法。”
他指着盘里的腌梅子,“这酸是人生苦,甜是世间乐,苦乐相佐,方得回甘。”
范统吃得满头大汗,忽然举起空碗:“老沈,我想起之前第一次跟你学做菜,你骂我切的土豆丝粗细不均。现在才明白,原来每道菜都是故事,就像这甜烧白,咬下去全是光阴的味道。”
沈霖看着众人吃得热闹,忽然注意到院角的阴影里站着个身影——是周孃孃,正微笑着看向他。
“周孃孃!你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下,我好去接你。”
他忙迎过去,招呼在槐树下坐下,“快尝尝,这馅用的是您蒸的米糕。”
周孃孃用勺子轻轻拨开肉片,看见里面的腌梅子时忽然愣住。
她指尖抚过盘沿,仿佛在触碰某个遥远的记忆:“小霖,我昨天听范统说,你今天要做新菜,肯定要来捧捧场。只是你这个菜......”
“让我想起之前发大水,你爸抢完物资回来,兜里揣着块被水泡软的冰糖,说要给我治咳嗽......那时候的甜,比这道菜还难忘啊。”
夏季的天,黑的不快不慢刚刚好。
今天尝试的新菜品:‘岁月回甘’甜烧白已被吃得盘底朝天。
乡邻们打着饱嗝散去,张婶临走前塞给沈霖两把野韭菜,说炒鸡蛋配甜烧白最妙;
陈主厨拽着范统加微信,说下次要带自家闺女来学做菜,还要介绍给沈霖认识;
奶奶靠在槐树下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米糕。
沈霖收拾灶台时,发现周孃孃留下的竹筐里压着张纸条,字迹是老人惯用的蓝墨水:“小霖,你爸当年说,最好的甜不是冰糖,而是用心做的菜,看着亲人吃得开心。”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光正透过槐树叶隙洒落,像撒了把碎钻在瓦罐上。
范统蹲在旁边擦灶台,忽然指着窗外:“老沈,你看!”
只见一轮圆月升上老槐树梢,月光如水,将院中的一切都镀上银边。
沈霖忽然想起父亲的瓦罐,想起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甜与酸,此刻都化作舌尖的余韵,在晚风里慢慢回甘。
他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半块冰糖。
那是从“成长罐”里拿的,打算明天去清泉寺时再放一块进香炉。
灶台前的煤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曳中,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老槐树下,笑着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等美食大赛的复赛比完,去采些新鲜槐花。”
他对范统说,“下一道菜也有一些新灵感,暂定叫‘槐月忆’。”
“老沈,你最近挺强啊,灵感一个接着一个。”
夜风掠过灶台,带走最后一丝甜香。
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慢慢来,岁月会把一切都酿成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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