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村的晨光从墙缝里射到灶台。
沈霖蹲在灶台前,用竹筷轻轻搅动砂锅里的肘子汤。
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山药块在沸水中浮沉,几片陈皮丝随着热气舒展,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他特意挑了块最酥烂的肘子肉,用勺子压成泥状,想着周孃孃戴着假牙,这样的质地最好入口。
范统倚在厨房门口打哈欠,手里转着车钥匙:“老沈,要不我替你送?昨儿熬卤汤到半夜,你歇会儿呗。”
沈霖头也不抬,用纱布仔细滤净汤里的碎骨:“你懂啥,周孃孃家门口的爬山虎该修剪了,我得去搭把手。”
他掀开橱柜,取出个蓝花瓷罐。
正是昨晚盛老冰糖的那个,罐底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蔗香。
电动车穿行在去往桃源县的路上,藤编菜筐里的汤罐裹着棉垫,随着车轮颠簸轻轻摇晃。
沈霖想起昨夜周孃孃开门时,银发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拐杖头刻着的牡丹花纹已经磨得发亮。
父亲生前说过,周孃孃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比自家亲戚还亲。
叩响铜环的瞬间,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周孃孃扶着门框笑出满脸褶子,眼尾的纹路像绽放的菊花:“小霖啊,快进屋,我蒸了桂花米糕。”
堂屋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八仙桌上摆着褪色的蓝布桌布,墙上挂着泛黄的老照片。
沈霖一眼就看见父亲年轻时的合影: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站在供销社前,左边那个抱着陶罐的清瘦男子正是父亲,右边扎着麻花辫的姑娘。
他愣了愣,才认出是年轻时的周孃孃。
“这张照片是七六年拍的。”
周孃孃颤巍巍地端来青瓷碗,碗里的米糕撒着金黄的桂花。
“那时候你爸在供销社食堂当学徒,我在食堂烧火,天天盼着他来打饭。不是喜欢他,而是因为我觉得你爸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
她指了指照片里父亲怀里的陶罐,“看见没?这罐子里装的是他偷藏的野蜂蜜,说是留着给我治咳嗽。”
沈霖揭开汤罐,热气氤氲中,周孃孃的眼神忽然飘向窗外。
爬山虎的藤蔓顺着窗棂爬进来,在青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
“你爸啊,是个实心眼的人。”
她用汤勺轻轻搅着碗里的山药泥。
“记得有一年发大水,供销社垮了半边,他冒雨去抢那供销社里的货,差点被砸断腿。我骂他傻,他说这些物资是给五保户用的,耽误不得。”
阳光穿过窗纸的缝隙,在周孃孃的头发上织出金线。
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块缺了角的蓝布:“这是你妈临产前给他做的汗巾,他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揣在裤兜里。”
沈霖的喉头忽然哽住。
关于母亲的记忆,他只记得模糊的槐花香气,父亲和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因车祸去世,留下的只有灶台边那本油乎乎的《川菜汇考》。
他从未想过,父亲年轻时还有这样鲜活的模样,会偷藏蜂蜜,会为了五保户拼命,会把汗巾视若珍宝。
“你爸走的时候,我去医院。”
周孃孃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他憋着最后一口气,看见我来了,攥着我的手说,‘孃孃,我放心不下小霖,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他走歪路。’”
她忽然从柜子里搬出个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个瓦罐,每个罐底都用炭笔写着字:“小霖满月”“三岁抓周”“上学第一天”...
“这是你爸给你攒的‘成长罐’。”
周孃孃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他说等你长大了,就把这些罐子装满你爱吃的糖。你看这个......”她指着最底下的陶罐,“这是他和你妈走那天早上装的,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冰糖。”
沈霖轻轻捧起那个罐子,指尖触到粗糙的陶土纹路。罐底的炭笔字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吾儿”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昨晚比赛时,那块嵌着甘蔗渣的老冰糖在阳光下的模样,原来父亲早就把岁月的甜,藏在了这些沉默的瓦罐里。
窗外忽然下起了太阳雨,阳光和雨丝交织着落在天井里。
周孃孃执意要留沈霖吃饭,颤巍巍地往灶台前凑:“我给你炒个青椒肉丝,你爸在世时最爱吃我这道菜。”
沈霖忙扶住她,发现周嬢嬢的手比昨晚又抖得厉害了些。
“周孃孃,您坐着,我来做。”
他系上蓝布围裙,从菜筐里拿出青椒和里脊肉。
刀刃在砧板上起落,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和自己同样的灶台前,背影被煤油灯拉得老长。
青椒在热油里发出滋滋的响声,酱油和糖调的酱汁淋下去,香气瞬间漫满厨房。
周孃孃坐在竹椅上,笑着用手帕擦眼睛:“跟你爸炒的一个味儿,连颠勺的手势都一样。”
饭后,沈霖蹲在墙根修剪爬山虎。
锋利的剪刀划过藤蔓,露出砖墙上斑驳的粉笔字。
他凑近一看,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是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沈文斌希望儿子学做菜,当个好厨子。”
旁边还有个稚嫩的涂鸦,显然是他小时候的杰作。
“那是你四岁那年画的。”
周孃孃端着茶水过来,“你爸说,等你认字了,就带你来认这些字。”
沈霖的手指抚过那些粉笔痕,有些地方已经被爬山虎的根须覆盖,却依然顽强地显露着笔画的轮廓。
随着天色暗淡,沈霖终于把爬山虎修剪整齐。
他把最后一丛藤蔓绑在竹架上,转身看见周孃孃正抱着那个“成长罐”发呆。
月光从云层里漏出来,给周孃孃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小霖啊,”周孃孃忽然开口,“你爸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块冰糖。他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没让你吃过几回甜。”
她把罐子塞进沈霖手里,“这些瓦罐你都搬走吧,你爸要是知道它们派上了用场,肯定高兴。”
电动车驶离县城老巷时,沈霖的菜筐里多了二十几个瓦罐。
它们在月光下静默着,像一串被岁月尘封的故事。
路过清泉寺时,他忽然停下车,从“成长罐”里取出那块半块冰糖,放进寺前的香炉里。
冰糖在残余的香火中渐渐融化,化作一缕甜香,飘向看不见的远方。
回到家时,范统正在整理新到的香料。“老沈,你猜我今儿遇见谁了?”
他举着包花椒笑,“陈主厨那小子,说要跟咱们学烧肘子!打算之后来正式拜访我们。”
沈霖没说话,只是把瓦罐们挨个摆上橱柜。
当那个装着半块冰糖的罐子落定,他忽然想起周孃孃说的话:“你爸说,做菜就像做人,要实实在在,甜是甜,咸是咸,掺不得假。”
深夜的厨房亮起煤油灯,沈霖翻开《川菜汇考》,在空白页写下:“父亲的瓦罐里藏着糖,也藏着做人的道理。
明日试菜,可用周孃孃的桂花米糕入馅,做道甜烧白,就叫‘岁月回甘’。”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心声,那些关于父亲的碎片,终于在这个夜晚,拼成了完整的模样。
星光透过窗纸,落在瓦罐上,仿佛撒了把碎钻。
“父亲、母亲、爷爷...”
沈霖摸了摸罐底的“吾儿”二字,忽然觉得父亲从未离开过。
他就在这蒸腾的烟火气里,在这刀光与砧板的交响里,在这一罐一罐的岁月里,陪着他,慢慢走,慢慢品,把苦熬成甜,把平凡熬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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