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家的厨房热得像发酵的醪糟坛。
七口铁锅沿厨房门口排开,最左边的灶膛里松枝烧得正旺,火舌舔着锅底,将沈霖挽起的袖口映得通红。
范统蹲在老井旁杀鱼,青石板地面溅满银鳞,三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盆里甩尾,惊起的水花扑在他汗津津的脖颈上,又顺着喉结滚进衣领。
“霖娃,把第二口锅的猪油化开。”
王婶掀开面缸,面团在她手里被摔打得啪啪响。
“记着先下蒜末,等油花冒小泡泡了再搁泡海椒。”
她话音刚落,窗外突然掠过道黑影。
是陈家明抱着捆新鲜花椒枝跑过,青嫩的枝叶间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
沈霖往锅里倒猪油时,听见身后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
回头望去,只见陈家明正踮脚往碗柜里塞什么,耳尖红得像刚摘的番茄。
“家明,藏啥子好东西?”
范统擦着手走过来,故意拖长声音,莫不是又偷拿你妈的桃酥?”
被范统叫做家明的男生猛地转身,手里攥着袋油纸包的麻花:才不是!这是给沈哥和范哥的早饭......”
他说话时,手腕上的红绳跟着晃荡——那是三年前沈霖教他解数学题时,用剩下的尼龙线随手编的,如今绳结处已磨得发白,却依旧牢牢系在腕间。
“少油嘴滑舌!去把后院的茄子摘了,要那种蒂头带刺的!”
王婶突然在案板上拍了一下。
陈家明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出院门,帆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
沈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小子小时候总蹲在灶台边,踮脚偷抓刚炒好的胡豆,被辣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松手的模样。
厨房里渐渐热闹起来。
范统坐在矮凳上刮鱼鳞,木盆里的鲫鱼已剖好洗净,鱼腹里塞着去腥的姜片。
沈霖站在案板前切仔姜,菜刀起落间,嫩黄的姜片薄如蝉翼,整整齐齐码进青花瓷盘。
王婶在灶台与面缸间来回穿梭,揉好的面团盖上湿布,在阴凉处醒发成饱满的团子,旁边的竹筛里,剥好的蒜米堆成座小山,在阳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坝坝席的魂在调料。”
沈霖往陶罐里倒菜籽油,金黄的油液撞击罐壁,发出琥珀般的声响。
“老范,你记着,一会儿炒豆瓣要炒出红油,糖色要炒到琥珀色才关火,花椒得选汉源的,麻味才够冲。”
他说话时,指尖划过贴在墙上的菜谱。
那是沈霖用粉笔写的菜单,字迹被油烟熏得泛黄,却依然清晰:头碗、扣肉、粉蒸肉、肘子、烧白、鱼香茄子、麻辣鸡块、酸辣汤。
院外传来陈家明的喊声:“沈哥!茄子摘好了!”
沈霖抬头望去,只见陈家明抱着满怀紫彤彤的茄子站在井边,裤脚沾着泥土,额前的刘海被汗水粘成绺。
“家明,洗把脸,来帮我剁海椒。”
范统笑着递过瓢凉水。
陈家明把茄子放进竹篮,接过菜刀时,手腕上的红绳不小心缠到刀柄,惹得两人都笑起来。
剁辣椒的声音咚咚响起,混着王婶揉面的啪啪声,在蒸腾的热气里织成张粗粝的网。
沈霖往烧热的锅里倒菜籽油,油花溅起时,他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坝坝席是活人给日子办的仪式,每道菜都得见油见料见心思。”
锅里的油渐渐冒烟,他抓起把豆瓣撒进去,暗红色的酱料在油里舒展筋骨,浓郁的咸香混着辣椒味扑面而来,呛得范统直咳嗽。
临近正午,晒谷场上陆续摆起桌椅。
沈霖站在灶台前擦汗,看见陈家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正在给宾客递茶水。
沈哥,刘大爷问这扣肉是不是用的三线肉,他说尝得出五香料的味儿。
男孩经过厨房时,忽然转身跑进来说。
可不是三线肉?
王婶拍着手上的面粉笑。
昨天我跑了三个场镇才买到,肥三瘦七,炖得耙软入味。
她说话时,目光落在沈霖挽起的袖口上。
那里有道淡色的疤痕,是五岁那年学炒糖色时烫的。
霖娃,当年你爸教你炒糖色,你把锅都烧糊了。
她忽然轻声说。
“现在倒好,青出于蓝胜于蓝。”
沈霖没说话,只是往蒸锅里添了瓢水。
笼屉里的扣肉正蒸得咕嘟作响,肥瘦相间的肉片裹着酱油和糖色,在热气里颤巍巍的,像块裹着琥珀的老玉。
范统端着盆凉拌鸡块从他身边走过,红油辣子的香气里,隐约飘来阵茉莉花香——是王婶新摘的茉莉花,插在厨房窗台上的玻璃瓶里。
陈家明又跑进来,这回手里端着空盘子:沈哥,酸汤黄鳝刚端出去就抢光了,还有人问能不能再添一盘。
他们都说,比县城饭店做得还地道。
他的鼻尖上挂着汗珠,蓝衬衫的领口洇出圈汗渍,却笑得眉眼弯弯。
沈霖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枝,火苗猛地窜起来,照亮了陈家明腕间的红绳。
他忽然想起埋在槐树下的铁盒,想起盒子里那张写着永远不分开的纸条,如今虽然字迹模糊,却早已在各自的人生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行,他擦了擦手,转身去拿汤盆,你帮我把泡发的木耳和笋子拿来,咱们再煮一锅。
二十八桌流水席在晒谷场上铺展开来,像块被油辣子染红的织锦。
正午的阳光把竹桌染成蜜色,王婶家的大黑狗蹲在桌脚,尾巴扫起细灰。
沈霖端着盘粉蒸肉穿过人群,听见席间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这粉蒸肉的米粉打得细,肉香都渗进米里了。”
“烧白的芽菜是自家腌的吧?咸淡刚好。”
“霖娃,来喝口茶。”
王婶忽然塞给他个粗瓷碗,碗里泡着老鹰茶,茶叶在水里舒展开来,浮起片深绿的云。
家明他爸走得早,今天要不是你来帮婶...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伸手抹了把眼角。
不说这些了,你看那孩子,跟在你后头递盘子,腰杆都挺得倍儿直。
沈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陈家明正蹲在邻桌帮老人添饭,蓝衬衫的背影挺得笔直,手腕上的红绳在暮色里晃出细亮的光。
远处的竹林里,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像涨潮的海水漫过晒谷场。
他想起小时候和小强他们一起埋在槐树底下的铁盒,想起盒子里那只风干的蝴蝶,忽然觉得所有的时光碎片都在这蒸腾的热气里,酿成了坛酸甜的醪糟。
范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两瓶啤酒:累坏了吧?等会儿结束,咱们去老井边喝两口。
沈霖点点头,目光落在晒谷场尽头的槐树上。
树冠在轻轻摇晃,像谁在无声地挥手。
当沈霖掀开最后一口蒸笼。
热气升腾间,他看见陈家明跑过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沈哥,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留的蜘蛛粑,刚出锅的。
男孩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盛了两碗银河水。
沈霖接过油纸包,糖霜蹭在指尖,甜丝丝的。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坝坝席的热闹是浮在面上的,底下沉的,是人心换人心的情分。
远处传来王婶招呼客人的声音,混着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二小时后,宾客散尽。
沈霖蹲在老井边洗手。
范统坐在门槛上抽烟,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映着他汗湿的额头。
王婶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瓷器相碰的轻响,像首舒缓的摇篮曲。
霖娃,累了吧?
王婶端着老鹰茶走了过来。
她递了一杯茶水给沈霖,又往范统手里塞了块绿豆糕。
家明说,等他放假回来,要跟你学做烧白。
沈霖把脚伸进热水里,暖意从脚尖漫上来。
沈哥,这是我妈腌的豆瓣酱,你带回去尝尝。
陈家明忽然从柴房里钻出来,手里抱着个陶罐。
陶罐上贴着张红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陈家秘制四个字,落款是家明。
哟,未来大厨的处女作?那我们可得好好收着。
范统笑着接过陶罐。
陈家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腕间的红绳滑到手臂上,像道细细的红丝带。
“霖娃,范统,这是给你们的,今天的事情,辛苦你们了。”
王婶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沈霖三千块。
“王婶,这个太多了吧。材料那些你们都准备好了,我和范统只是做了个饭,帮下忙而已。”
沈霖推辞道。
“对啊!王婶,你这个太多了,我们就只是做了个饭。”范统在一旁附和。
“不多不多,霖娃,我知道,现在你名气大,之前还在电视上看见你参加比赛拿了冠军,以后你肯定拿的更多,你的手艺值得这么多的。”王婶把钱直接塞给沈霖。
“别再推辞了,不然婶子以后有什么事也不会找你帮忙了。快把钱拿着,然后回去休息休息。”
“额...好吧,婶子,那我们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给我打电话,不用特意上门跑一趟。”沈霖说着把联系方式给到王婶。
“好的,好的,霖娃,范统,今天辛苦你们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知道你们有事要忙,所以婶子就不留你们在这多耍一会儿了。”
和王婶道别后,沈霖和范统踏上归途。
王婶站在院门口挥手,蓝布围裙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沈哥,这个你放厨房闻香!我早上摘的。
陈家明跑出来,往沈霖兜里塞了把栀子花。
“额...”
还没等沈霖回答,男孩转身跑回院子。
路上他还哼起支不成调的曲子,正是宴席上有人唱的川剧小调。
走到晒谷场时,沈霖忽然停住脚步。
看着槐树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沈霖想到了小时候和小强他们在槐树下一期玩耍的时光。
范统在前面喊他:老沈,走啦!等会儿还要县里看看车呢。
沈霖应了声,抬脚往前走,裤脚又被狗尾草勾住。
他低头去扯草籽,看见脚边有只糖纸折的小船,不知是谁家孩子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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