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五点的露水凝在柏树村的青石板上,沈霖推开门就看见奶奶蹲在井台边洗萝卜。
月白色的褂子被井水浸出深色补丁,银发用蓝布条松松绾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后颈。陶缸在石板上磕出闷响,水面晃着她弯腰的影子,像枚被岁月揉皱的古银币。
婆,这萝卜缨子还带着泥呢。
沈霖接过圆滚滚的大红萝卜时,指腹蹭到表皮粗糙的纹路。
江城特有的朱砂脆萝卜,皮色红得像烧透的陶土,顶部的绿缨子沾着晨霜,折断时会渗出清冽的汁水。
王瘸子孙女说要拍开坛仪式,得用头茬儿的朱砂脆。
奶奶没抬头,指尖抠着萝卜根须。
井绳在她掌心勒出红痕,沈霖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上多了块淤青,像片被揉烂的紫苏叶。
厨房的柴火灶早生了火,范统正举着测光表对着竹筛里的萝卜。
红彤彤的萝卜堆成小山,根须上挂着紫红壤的碎块,竹筛缝隙滴下的水珠在灶台砸出星点湿痕。
老沈,你看这萝卜皮在火光里像不像上釉的紫砂?他拧着三脚架旋钮,补光灯把满墙的干辣椒串照得像燃烧的红绸。
品牌负责人小陈蹲在柴火堆前,西装裤腿沾着煤渣。
他手里捏着枚铜纽扣——是昨天从柴火灰里捡的,正用软布反复擦拭。
奶奶的纽扣...
沈霖话没说完,就见小陈指尖一颤,纽扣掉进柴火缝里,惊起一串火星子。
慌啥子!
王瘸子拄着枣木拐杖闯进来,竹篓里滚出几个裹着稻草的瓦罐,我孙女做的豆瓣酱,说配萝卜酿正好。
老人袖口的艾草叶掉在小陈西装上,盖住了沾着泥的名牌标志。
这罐口的荷叶封得太紧,得用竹刀撬。
奶奶接过瓦罐时,指腹在粗糙的陶面上摩挲。
她说话时,后槽牙的缺口漏着风,沈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总用那缺口嗑胡豆,把果仁攒进他衣兜。
突然,房梁上的干辣椒串哗啦作响,煤球猫叼着根萝卜缨窜下来,爪子勾住了范统的电源线。
补光灯滋啦一声暗下去,厨房里只剩柴火噼啪的轻响。
小陈摸出手机照明,屏幕光映着奶奶蹲身捡萝卜的背影,银发在阴影里泛着蓝幽幽的光。
莫慌,王瘸子从裤兜摸出火石,老法子拍才接地气。
他划亮火镰的瞬间,火星溅在奶奶鬓角,沈霖看见她耳后的老年斑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落了片被虫蛀的茶叶。
萝卜去皮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奶奶用竹刀削着紫红色的萝卜皮,指腹按过处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酿萝卜得用七分瘦三分肥的黑猪肉,她把肉末塞进萝卜挖空的孔里。
小陈举着手机凑近,镜头扫过奶奶掌心的老茧——那层茧子在火光下透着琥珀色,边缘磨得发亮,像块被油浸透的老牛皮。
奶奶,您这手......他话音未落,竹刀突然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雪白的萝卜馅上,像滴开败的梅花。
没啥子!奶奶把手指塞进嘴里,另只手继续往萝卜里填馅,年轻时剁猪草砍到过,现在落雨天还疼。
沈霖抢过她手里的竹刀,触到冰凉的竹柄上沾着血和萝卜汁,混着股微辣的清甜。
王瘸子突然戳了戳柴火:看!罐口冒泡泡了。
所有人都凑过去,只见煨在柴火灰里的豆瓣酱坛正啵啵地响,坛盖缝隙渗出深褐色的酱汁,在陶土上洇出暗紫色的纹路,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
快开坛!范统突然喊道,重新架起的摄像机镜头对准陶坛。
奶奶用竹刀撬开荷叶封,一股混合着蚕豆香、辣椒辣和时光陈香的气息猛地炸开,惊得窗外的灰雀扑棱棱撞在玻璃上。
沈霖看见酱汁顺着坛口流下,在釉面的缠枝莲纹里积成小洼。
小陈举着手机的手在发抖,镜头里的酱坛渐渐模糊。
我奶奶也有个这样的坛子......他声音发颤,大炼钢铁时被砸了,她哭了三晚上。
柴火爆出火星,照亮他眼角的水光,西装口袋里的标签早被柴火烤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手写体——给孙儿的满月礼。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王瘸子的孙女王璐背着画板闯进来,帆布包上挂着瓦罐形状的钥匙扣。
奶奶!我设计的瓦罐文创样品到了!她掏出个塑料模型,罐身印着卡通化的辣椒图案,却在看见真坛的瞬间愣住了。
这釉光......王璐蹲在陶坛前,指尖悬在凹凸的纹路上方,建模时咋个都调不出这种旧感,原来真的瓦罐是吸了几十年烟火气的。
她突然把塑料模型塞进包里,掏出速写本飞快画起来,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雨点打在晒谷场上。
奶奶往锅里倒菜籽油时,火苗轰地窜起半人高。
金黄的油液滑进铁锅,瞬间蒸腾起带着豆香的白雾,把梁上的干辣椒串染成朦胧的红色。萝卜要煎到表皮起皱,她用竹筷翻动着锅里的萝卜,油星溅在围裙上,在铜纽扣周围烫出细密的焦痕。
沈霖突然注意到奶奶的动作慢了许多,每一次翻锅都伴随着膝盖轻微的颤抖。
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她挥手制止:你小时候最爱吃这口,煎焦的萝卜皮能刮出蜜来。
竹筷敲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敲在沈霖记忆深处的某个节点。
王璐举着画板凑近灶台,笔尖在纸上记录着:柴火温度约200℃,豆瓣酱挥发时的白雾呈紫褐色,铜纽扣在蒸汽中氧化速度加快......
她突然停笔,看着奶奶被油星烫红的手背:奶奶,您戴个手套嘛?
戴手套抓不住锅铲。
奶奶头也不抬,锅里的萝卜已经煎出焦糖色,边缘卷起像老奶奶的皱纹。她往锅里淋入豆瓣酱,深褐色的酱汁裹住萝卜,在火光下泛起紫铜色的光泽。
好了,她关掉柴火,铜纽扣上的焦痕在余温中慢慢发黑,像朵凋谢的墨色梅花。
小陈第一个拿起萝卜,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放下。
咬开焦脆的外皮时,豆瓣酱的咸鲜混着肉香在舌尖炸开,肉馅里还藏着粒完整的萝卜丁,嚼起来带着江城红壤特有的清甜。
这味道......他突然转身翻出西装内袋的钱包,抽出张泛黄的照片,我奶奶当年也这么煎萝卜,她围裙上的纽扣跟奶奶的一模一样。
照片上的老太太站在灶台前,手里端着的白瓷盘里,煎萝卜闪着和眼前相同的油光。
沈霖看见照片边缘有个牙印,像是被小孩啃过的痕迹。
王璐突然举起画板:我想改设计了,她笔下的瓦罐不再是卡通图案,而是奶奶掌纹般的釉面裂纹,罐口飘着一缕具象的蒸汽,就叫时光的釉光,每道裂纹都是岁月酿出来的。
范统默默关掉摄像机,屏幕回放里,奶奶掀开瓦罐的瞬间,蒸汽裹挟着酱香漫上来,她眼角的皱纹在水汽中舒展开,像朵迟开的白玉兰。
而在画面左下角,小陈正把照片轻轻贴在陶坛上,照片里的奶奶和现实中的奶奶,在柴火的余温中重叠成同一个身影。
早上升起的阳光漫进厨房时,沈霖看见奶奶把煎好的萝卜装进那只二十年的豆瓣酱坛。
荷叶封坛口时,她特意留了条缝,说要让光渗进去,给味道再添层清辉。
王瘸子往坛子里塞了把新鲜艾草,说这是给时光加点防腐剂。
陶罐被放进橱柜时,沈霖注意到釉面的缠枝莲纹在光下泛着的光。
他想起奶奶说过,老瓦罐是有记性的,装过豆瓣酱就永远带着咸鲜,腌过萝卜就刻着清甜,就像人的骨头里,永远藏着小时候尝过的味道。
范统收拾器材时,发现摄像机存储卡掉在柴火灰里。
捡起来时,卡壳上烫出了细密的裂纹,像极了奶奶掌心里的老茧。
这卡还能用不?他问。
沈霖接过卡,指尖触到温热的灰烬:能,他看着橱柜里的瓦罐,罐口的荷叶在风中轻轻摇晃,这上面记着的,是连时光都擦不掉的味道。
厨房外,王璐正在画板上添最后一笔——瓦罐旁斜倚着根枣木拐杖,拐杖顶端落着只花脚猫,尾巴尖卷着半片干辣椒。
而在瓦罐釉光深处,隐约能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系着蓝布围裙,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正同时伸向盘子里的煎萝卜。
柴火堆里突然爆出最后一点火星,照亮了橱柜上的铜纽扣。
不知何时,奶奶把新换的纽扣嵌在了瓦罐封口的红绳上。
灶台上的萝卜缨还在滴水,水珠顺着裂缝渗进泥土。
“真是辛苦大家了,今天这么早起来拍摄,等这两个视频都制作完成后,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弄个庆功宴!”品牌方小陈说道。
“没事,拍了就好,你昨天大半夜给我电话,那么急,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拍视频而已,下次早点约好,不要再那么突然了。我和老范虽然能受得了,但是我奶奶毕竟那么大年纪了。”“真是不好意思,昨天上头临时通知的,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晚打扰你,害你们大家今天那么早起来忙活,抱歉了。”小陈一脸抱歉。
“沈师傅,你们辛苦了一早上,我请大家吃个早饭赔罪,就村西头那家豆汤面!”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等下家里自己做点就行,你如果不忙的话,可以吃了早餐再走。”
沈霖一边收拾一边说。
“好吧,那到时候我把视频发了以后,再回来,请大家吃饭。早餐的话,我就不吃了,忙着赶回去赶工,赶紧把视频搞出来,领导还等着看呢!”
小陈把范统收拾好的器材放上车,准备回城里剪视频。
“好,那有什么问题的话,咱们随时电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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