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瓦罐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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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手货车突突的引擎声响着,两小时后便到了柏树村,沈霖胳膊上的烫伤正泛着粉红。

后视镜里,奶奶的竹篮晃悠着,篮底铺着新摘的茄子,紫莹莹的表皮沾着傍晚的露水,像裹了层透明糖霜。

阿婆,酿茄子得用老品种的墨茄吧?范统拧灭油门,鼻尖凑到竹篮边猛吸一口气,我闻着咋有股艾草味?

奶奶没抬头,指尖在茄子蒂上掐出月牙印:王瘸子塞的紫苏叶还在篮底呢。

她掀开蓝布围裙,露出别在腰间的铜纽扣——那枚纽扣今早被补光灯的电线勾住过,现在还缠着半根断了的红绳。

沈霖抱着铁锅往厨房走,锅底的疤痕在月光下像块暗红色的胎记。

灶台上早摆好了陶坛,三年前的豆瓣酱在瓷罐里泛着油光,奶奶昨夜新晒的干辣椒串悬在房梁上,风一吹就哗啦作响,惊飞了窗台边啄米的麻雀。

先泡辣椒。

奶奶把茄子码在竹筛里,酿馅得用蒸软的五花肉,肥瘦三七开。

她说话时,银发垂下来遮住右眼,沈霖忽然看见她耳后新增的老年斑,像落了片细小的茶渍。

范统支起三脚架时,摄像机镜头扫过灶台:土陶碗里的姜末正渗着汁水,竹筷上挂着揉好的糯米粉,墙角的柴火堆里还埋着今早没烧完的枣木——那是王瘸子拐杖同款的木料。

等下拍煎茄子时,火要控在中火。

沈霖往灶膛里添柴,火苗噼啪炸开,映得奶奶围裙上的铜纽扣忽明忽暗。

突然,院门外传来木杖敲地的声响,王瘸子背着竹篓闯进来,篓里滚出几个青灰色的瓦罐。

尝尝我孙女腌的青梅酱!

老人把瓦罐往灶台一放,罐口的荷叶封口簌簌掉渣。

比你们那个品牌方的油靠谱多了。

他斜眼瞥向沈霖胳膊上的烫伤,从兜里摸出个油布包,喏,祖传的烫伤膏,抹三天准好。

奶奶接过油布包时,指尖触到瓦罐冰凉的釉面:你孙女不是在城里当设计师吗?咋想起腌酱了?

嗨!王瘸子往灶膛里戳了戳柴火,她说现在年轻人流行复古风,要把我这瓦罐腌菜的法子做成文创。

他话音刚落,瓦罐突然啵地冒了个泡,青梅酱的酸甜气混着柴火味漫开,惊得梁上的干辣椒串又晃了晃。

范统举着补光灯凑近瓦罐,镜头里突然闯进只花脚猫——那是奶奶养了十年的煤球,此刻正扒着竹筛啃茄子蒂。

别动!范统压低声音,镜头跟着猫爪摇摇晃晃,却见煤球忽然跳上灶台,尾巴扫翻了装糯米粉的陶碗。

煤球!沈霖伸手去捞,却碰倒了奶奶刚调好的肉馅。

五花肉末混着糯米粉撒了一地,煤球踩着粉印子窜出厨房,在泥地上留下一串白梅花似的脚印。

奶奶没说话,蹲身捡起沾了灰的茄子。

她指尖的老年斑蹭过茄皮,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子:没事,再和团馅就是。

她起身时膝盖咔哒响了声,沈霖突然想起今早拍摄时,她蹲在柴火灶前添柴的背影,银发在火光里像撒了把碎银子。

婆,歇会儿吧。

沈霖接过她手里的茄子,却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几十年握锅铲磨出的老茧,比光绪年间的铁锅还要厚实。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范统扒着门缝一看,突然回头喊:老沈!是上次那个品牌负责人!

玻璃门被推开时,穿西装的男人提着礼盒站在门槛边,皮鞋上沾着柏树村的红泥。

沈师傅,他把礼盒往灶台推,我们重新质检了油,想请您再拍个...

话没说完,王瘸子抄起瓦罐往灶台一磕:你们的油能腌出三年豆瓣酱吗?

老人袖口的艾草叶掉在礼盒上,盖住了古法压榨的鎏金字样。

奶奶没看礼盒,只是把新和的肉馅塞进茄子缝里:酿茄子得用柴火慢慢煎,急火要糊的。她说话时,铜纽扣在围裙上晃了晃,像朵即将凋谢的花。

品牌负责人的目光扫过灶台:土陶碗里的姜末还在渗汁水,竹筛里的茄子码得整整齐齐,梁上的干辣椒串被风吹得哗啦响。

他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糯米粉,指尖捻着那点白色粉末,喉咙动了动:其实......我们想做个乡土本味的系列。

沈霖正在擦铁锅,锅底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暗红。

他想起奶奶掀开豆瓣酱坛盖时,那股压过菜籽油怪味的醇厚酱香,又想起王瘸子扯掉柔光罩时说的拍美食要接地气。

可以。沈霖把铁锅架上灶台,但得按我们的法子来。

奶奶往锅里倒菜籽油时,火苗轰地窜起来。

这次的油是王瘸子孙女从乡下榨油坊扛来的,金黄透亮得像秋天的阳光。

干辣椒入锅的瞬间,范统没咳嗽,反而凑近镜头——他看见辣椒段在油里翻卷,渐渐炒出焦糖色,像极了王瘸子皱纹里的光。

火小点。奶奶蹲身调整柴火,银发垂到灶膛前,酿茄子要煎到外皮起皱,像老太太的脸才行。

她话音刚落,铜纽扣突然叮地掉在地上,滚进柴火堆里。

沈霖弯腰去捡,却被奶奶按住手。

老人从围裙里摸出枚新的铜纽扣,那纽扣边角磨得圆润,像块被岁月焐热的老硬币:这是我嫁过来时缝的,比你们那口铁锅岁数还大。

镜头里,奶奶的手捏着茄子放进油锅,油星溅在她手背上,留下几个淡红的点。

沈霖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在灶台前煎酿茄子,那时她的头发还是乌亮的,围裙上的铜纽扣崭新得能照见人影。

好了。

奶奶把煎好的茄子盛进白瓷盘,茄皮皱巴巴的,像裹了层焦糖色的纱。

她往盘里淋了勺豆瓣酱,酱香混着肉香突然炸开,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撞得干辣椒串哗啦作响。

品牌负责人举着手机拍照,却被王瘸子拍了下后脑勺:别开滤镜!老人指着盘子里的酿茄子,你看那油光,是柴火煎出来的,开了滤镜就成塑料了!

范统憋着笑调整机位,镜头里突然出现两只手:王瘸子布满老茧的手和奶奶戴着铜纽扣的手,正同时伸向盘子里的茄子。

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把两只手的影子投在灶台墙上,像两枚叠在一起的老印章。

尝尝?奶奶把筷子递给品牌负责人,瓷盘边缘沾着点豆瓣酱,像滴不小心晕开的墨。

男人咬下第一口时,突然愣住了。

茄子皮的焦香混着五花肉的油脂,豆瓣酱的咸鲜在舌尖慢慢化开,尾韵里还带着点紫苏叶的清凉——那是王瘸子偷偷撒在馅里的。

这味道......他放下筷子,喉结动了动,像我奶奶做的。

厨房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和梁上干辣椒串被风吹动的哗啦声。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酿茄子装进瓦罐,罐口蒙上荷叶,再用红绳扎紧——那红绳,正是早上从铜纽扣上解下来的。

沈霖看着瓦罐被放进橱柜,突然想起奶奶说过,酿茄子要在瓦罐里焖上半天,让时光把滋味都揉进茄肉里。

就像那坛三年的豆瓣酱,就像王瘸子袖口的艾草叶,就像奶奶围裙上磨旧的铜纽扣,所有好味道,都是光阴腌出来的。

范统关摄像机时,屏幕上的回放里,奶奶掀开瓦罐的瞬间,蒸汽氤氲中,她眼角的笑意比任何特效都动人。

而在画面角落,品牌负责人正偷偷擦掉眼角的泪,他西装口袋里的礼盒标签,被柴火烤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没印完的字——那不是古法压榨,而是手工制作。

走,吃饭。

沈霖关掉最后一盏补光灯,厨房突然暗下来。

只有灶台的余温还在散发热气,像块不肯冷却的老记忆。

王瘸子拄着拐杖往外走,竹篓里的空瓦罐叮当作响。

奶奶提着瓦罐跟在后面,铜纽扣在暮色里闪了闪,像一颗落进黑夜的星星。

范统扛起三脚架,突然回头问:老沈,过两天是不是要去郭忠那了?

“是啊,没几天了,这几天我们该买的也买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下,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沈霖看着奶奶把瓦罐放好,罐口的荷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他想起橱柜里还躺着奶奶没腌完的青梅,想起王瘸子孙女说的复古风,突然笑了:就拍瓦罐里的时光吧,那些被岁月封起来的味道,才是镜头该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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