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坠的残阳,将赫夫特城高耸、冰冷的金属城墙涂抹上一层粘稠的血色。风掠过废土,卷起沙尘,带着铁锈和衰败的气息,灌进林峰破旧衣袍的每一个缝隙。他按了按背上那个用厚实旧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粝的布料和里面硬物的轮廓。剑还在,只是剑鞘上那颗象征林家荣耀的温润玉髓,早已连同那柄名为“秋水”的祖传宝剑,一起消失在一个黑市贩子油腻的木箱里。
磐石商队的驮兽在沙砾中发出疲惫的响鼻,蹄铁踏过龟裂的土地。林峰——现在商队里的人都叫他“林护卫”或“林风”——沉默地走在队伍外侧,像一道贴着沙地移动的影子。他目光低垂,扫视着前方嶙峋的怪石和起伏的沙丘,那里可能藏着饥饿的剪嘴鸥,也可能埋伏着比野兽更贪婪的人。
“青州雏凤”…这个名号像一枚生锈的针,偶尔会刺一下他麻木的心。七岁握剑,十岁通晓“流云十三式”,十五岁青州擂台上与“追魂剑”柳三爷斗得难解难分…阳光下,木剑破空的清啸,台下如潮的喝彩,长辈期许的目光…那时的江湖,在他眼中是澄澈的溪流,是剑尖所指的坦荡大道。他以为,凭手中三尺青锋,便能涤荡世间污浊,守护心中那点滚烫的侠义。
江湖?呵。
林家倾覆的巨响,至今仍在颅腔内回荡。不是倒在江湖仇杀的血泊里,而是被赫夫特新城主那支蘸满朱砂的笔,轻飘飘地判了死刑——“勾结叛匪,图谋不轨”。八个字,字字如烧红的烙铁。一夜之间,高门大户化为瓦砾焦土。父亲一身傲骨撞死在公堂石阶,母亲三尺白绫随他而去。那些昔日把酒言欢的“名门正派”,道貌岸然的官吏,顷刻间化身为最凶残的鬣狗,将林家百年基业撕扯分食。
他的“流云十三式”呢?剑光流转,翩若惊鸿?在如林的制式弩箭攒射下,在数名被重金收买的高手围攻中,脆弱得像一张被狂风撕碎的纸。他救不了挡在身前的忠仆老刘,眼睁睁看着血花在他胸前炸开。他护不住藏在地窖里瑟瑟发抖的幼妹阿芷,被官差拖出来时,她那双盛满惊恐与绝望的眸子,成了他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剑再快,快不过权势翻云覆雨的手;招再精,抵不住大势倾轧的洪流。
像一条脊梁被打断的野狗,他惶然逃出赫夫特,一头扎进这吞噬一切的废土戈壁。活下去,成了唯一的念头。为了活下去,他亲手卖掉了“秋水剑”。那个眼神狡黠、满口黄牙的黑市贩子掂量着剑,啧啧道:“好剑!可惜了,这世道,剑不如枪。”随手扔给他一袋沉甸甸的开币和硬得硌牙的干粮。看着贩子将“秋水”像丢垃圾一样扔进装满锈蚀刀枪的木箱,林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彻底碎掉了,和着尘埃被风吹散。林峰死了,活下来的,是磐石商队的护卫,林风。
商队的生活,是另一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修行。
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蝎尾”戈壁的隘口岩壁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磐石商队刚转过狭窄的弯道,就被堵住了。五个饿得眼窝深陷的汉子,手里的家伙破破烂烂:豁口的柴刀,磨尖的铁钎,还有根像是从破车上拆下来的车辕木。领头的独眼汉子,嗓子像破锣刮锅底:“留下吃的!水!还有那匹驮兽上的货包!不然…爷们儿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
队长老陈,精瘦得像根在风沙里磨砺了百年的老藤,脸上瞬间堆起商贾特有的圆滑,解下个半瘪的袋子:“几位兄弟,风沙无情人有情!这点干粮,磐石商队的一点心意,交个朋友?”几块黑乎乎、硬得能砸开核桃的面饼扔了过去。
独眼捡起一块,啃了一口,“呸”地啐掉,黄牙呲着:“打发要饭的?老子要肉!要净水!”他贪婪的目光黏在驮兽背上鼓囊的货包上,一个手下按捺不住,骂咧咧地伸手就去拽缰绳。
就在那脏污的手指即将碰到皮绳的刹那——
一道影子比隘口穿堂的风还快!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嚎!那毛贼像被抽了筋的虾米,捂着手腕在地上翻滚,腕骨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林风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只有他按在腰间布裹剑柄上的手,微微松开了些。剑根本没出鞘。只是用那包裹着厚布的沉重剑鞘末端,像铁匠打铁般,精准地敲碎了对方的手腕。
风沙似乎都停滞了。独眼和其他三个毛贼脸上的凶狠瞬间冻结,化为惊恐。他们看看地上哀嚎打滚的同伙,又看看林风——他低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搭在剑柄上的手指,透着一股无声的寒意。
独眼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块被吐掉的面饼,对着地上的人吼:“嚎什么丧!没死就起来!走!”几个人手忙脚乱架起同伴,头也不回地钻进风沙弥漫的乱石堆,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陈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走过来用力拍林风的肩膀:“好!林护卫!干得漂亮!省了几块饼子!”语气轻松得像赶走了几只苍蝇。
林风沉默地点点头,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仔细擦掉剑鞘末端沾上的一点血污和唾液。心底一片死寂。行侠仗义?不存在的。只是清除路障,省点麻烦。废土的规则,简单直接: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或者,让对方失去动手的能力。
而同样的,每每遇到联合城的重甲巡逻队时,便是所有行走废土商队的噩梦。他们像一群移动的钢铁堡垒,沉重的铁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哐哐”声,锃亮的肩甲在毒辣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胸口的双头鹰徽章彰显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领头的络腮胡队长目光扫过商队的驮兽和货物,像屠夫在审视待宰的羔羊。
“磐石商队!停下!联合城治下,例行检查!”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老陈立刻像上了发条,脸上瞬间堆起最谄媚、最卑微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腰弯得几乎要折断:“长官辛苦!长官日理万机!小的是磐石商队管事老陈,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敢给联合城添乱!您看…”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双手奉上。里面是几枚擦得锃亮的开币,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品相上乘的硝石结晶——这是废土上的硬通货,比开币更受欢迎。
络腮胡队长掂了掂袋子,嘴角向下撇了撇,显然嫌份量不够。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越过老陈谄媚的笑脸,落在了队伍后面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林风。林风微微低着头,按着背上那个标志性的旧布包裹,尽力收敛着气息,让自己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但那种经历过尸山血海、手上沾过无数亡魂的冰冷煞气,如同无形的辐射,很难完全掩盖。络腮胡的目光在林风背上的布包停留了几秒,又在他按着包裹、指节分明的手上扫过。他认识这种包裹,或者至少听说过“快剑三十二”的传闻,知道那布囊里藏着何等致命的锋芒。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权衡在他眼中飞快闪过。
最终,他哼了一声,带着施舍般的傲慢,把布袋揣进自己鼓鼓囊囊的胸甲夹层里,大手一挥:“货物没问题!算你们识相!赶紧滚!下次过境,规矩要懂!”语气依旧强硬,但终究是开了绿灯。
老陈如释重负,点头哈腰,连声道谢,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林风沉默地跟在重新迈步的驮兽后面,重新迈开脚步。阳光刺眼,照在巡逻队士兵锃亮的肩甲上,反射的光芒冰冷而灼目,比当年青州擂台上万众瞩目的阳光,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把昔日的骄傲、连同那点残存的自尊,一同踩进肮脏的沙土里,碾得粉碎。曾经的“流云十三式”,讲究的是行云流水,是剑随心走的潇洒不羁。如今他的“剑”,无论是布囊里的那柄铁器,还是他这个人,都只剩下一条浸透了血与沙的铁律:活着。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避开所有不必要的麻烦。?尊严?在废土,那是比净水还要稀缺的奢侈品,可以按斤论两地卖掉。
所以,当磐石商队的车轮碾入那座名为“石头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硝石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焦糊气息的奴隶贩子巢穴时,林风嗅到了危险。那味道,像极了林家倾覆前夜,赫夫特城上空弥漫的、令人窒息的阴谋与血腥气息。
“队长,”他声音低沉,提醒走在前面、眼中闪烁着对“稀罕货”和利润渴望光芒的老陈,“此地…恐有变。硝石味过浓,且有燃烧未尽之味。不宜久留。”
老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林师傅多虑啦!这地方就靠挖硝石矿吃饭,有点味道正常。哈格雷夫那老混蛋手里总能抠出点好东西,利润可观啊!来都来了!”他眼中只有对财富的贪婪,对危险的嗅觉早已被利益蒙蔽。
后来的事,如同一场猝然降临的血色风暴。奴隶的暴动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猛然喷发。混乱中,林风手中的长剑化作一片守护的银光,精准地格挡开呼啸而来的石块,逼退扑上来的疯狂奴隶,也击退那些杀红了眼、认定磐石商队是叛徒同谋的守卫残兵。剑锋划过血肉的感觉依旧冰冷而熟悉,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生存的本能。
他看着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奴隶,如同决堤的洪水,用简陋的木棍、石块甚至自己的血肉之躯,疯狂地冲击着那扇象征着无尽囚禁的厚重营门。他们眼中燃烧的,是绝望、疯狂,以及一种不顾一切、近乎悲壮的对自由的渴望。
那一刻,他恍惚了。眼前汹涌的人潮,与记忆中赫夫特城围捕那夜,徒劳冲击着官差森严盾阵的林家忠仆的身影,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疯狂,一样的…对一条生路的渺茫祈求。
他的剑,护住了老陈和部分核心货物,却护不住商队的所有人和所有驮兽。磐石商队在这场无妄之灾中损失惨重。
当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奴隶们舍生忘死的撞击下轰然向内倒塌,刺目的、带着滚烫沙尘气息的阳光如同洪流般倾泻而入时,林风没有去看那些争先恐后涌向光明的身影。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潮和弥漫的烟尘,落在了营地深处。那个方向,曾传来哈格雷夫“临死”前那声充满惊恐的绝望哀嚎。
他知道,这场看似失控的混乱风暴背后,一定有一只冰冷、精准、深谙人性弱点的手在推动。一只将所有人,包括磐石商队,都算计进去的手。
那会是谁?
不重要了。
商队残部狼狈地撤出了那片沸腾的人间地狱。老陈清点着损失,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林风默默地走到一边,解下背上的旧布包裹。一层层布条散开,露出那柄古朴的长剑。剑身依旧光亮,却沾染了新的、尚未干涸的血污。他拿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沾了点水囊里珍贵的净水,仔细地、沉默地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又像是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布满风沙和血痂的脸上,带来一种迟暮的、带着刺痛的温度。
他是林峰。
曾经是名动青州的雏凤。
现在是磐石商队的护卫,林风。
一把藏在旧布囊里,只为生存而挥动,剑锋已被血污和风沙悄然锈蚀的——剑。
废土的风沙永不停歇,轻易就能掩埋掉所有过往的荣光与悲鸣。而活下去,在这片绝望之地挣扎着喘息的每一刻,就是他如今唯一精通的、也是最残酷的——“流云十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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