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杀了他,当真无碍?”
苏月眸光微动,李剑秋的行事着实出乎她的预料。此前只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此刻观感却复杂了几分。
这复杂,或许源于天魔宗追兵下的援手,又或许,是方才他为她挺身而出,挡下了那份屈辱。
若钱万贯真存了歹念,自己身中奇毒,确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杀了便杀了,不过是钱家而已。”
李剑秋语调平平,仿佛只是拂去衣上尘埃,随即指尖轻弹,又是两道微不可察的劲风掠过,钱万贯那两个随从哼也未哼一声,便步了他们主子的后尘。
他随手取出些许银锭,打发了那百花楼的林妈妈与小厮,二人自是千恩万谢,噤若寒蝉地退下。
李府的威信在栖霞城仍旧管用,即便官府来查,他也并不担心。
“好小子!杀伐果断!一点也不像你那迂腐的爷爷!”
话音刚落,屋檐外,徐疯子已然晃至门边,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观其神态,浑然不似刚经历过一场生死追逃。
“第一次见你杀人,怎么样,怎么样?”
他一双醉眼放光,凑近李剑秋。
床榻上的苏月,目光落在徐疯子身上。她记得分明,正是此老者与李剑秋一同出现,更是他主动留下断后,以掩护自己脱险。此刻他竟安然返回,这让她眉心微蹙。
念头飞转:天魔宗的追捕者,修为最弱的亦是仙道三境的好手,这老者……他竟能全身而退?
栖霞城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物?
她来栖霞城前,曾细致查探过此地底细。这座边陲小城,武风并不鼎盛,若论顶尖战力,首推南宫世家。
南宫家主南宫烈,已臻武道三境第二重楼。其子南宫浩,更是天资卓绝,
年方十六,便已踏足武道二境,堪称栖霞城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至于眼前的李剑秋,李府公子,传闻中体弱多病,虽有文名,却无缘修行路,一介凡人而已。
这些消息一一对上,但这老头,她却从未听说。
“不怎样,杀了便杀了,我李剑秋何时悔过?”
李剑秋瞥了眼徐疯子,神色未改,
“老酒鬼,别废话,看看她的毒。”
他没有理会徐疯子的调侃,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到苏月身上。
他知道,眼前只有徐疯子,或许是唯一能看透苏月情况的人。
“毒?”
徐疯子视线这才落向软榻上的苏月。
他笑意敛去,醉意朦胧的双眼,那份浑浊悄然隐去,代之以一种能够穿透表象的锐利。
他踱至苏月身畔,而后蹲踞,指尖油光,搭上苏月腕脉。
他未如常医般屏息凝神,反倒是闭了目,神情间交织着某种痛苦与沉醉。
苏月躯体微僵,一股奇特的气息,似寒亦似热,自腕间窜入,沿着经脉蔓延,直抵脉络深处,更欲探查丹田与神魂。
好生霸道诡谲的探查手段!
她欲抗拒,奈何毒性肆虐,真气不属,聚力无从。
徐疯子搭脉不过片刻,骤然睁目,口中发出一声怪叫:
“哎哟哟!不得了!果真是‘锁魂香’!此物非同寻常毒药,它针对的,非是肉身,而是你的仙道根基与神魂!”
他站直了,围着苏月踱了两圈,边走边晃着脑袋:
“而且……而且还有这股子极阴之气,纯粹,着实纯粹!啧啧,‘玄阴姹女圣体’,果然名不虚传!此等体质,再配上你修的功法……这锁魂香分明是冲着你的‘极阴’本源去的,意在断你根基,锁你神魂,狠,当真狠辣!”
苏月闻听“玄阴姹女圣体”数字,身躯剧震,骤然绷紧。
她盯视徐疯子,那份惊骇已难用言语形容。
她的体质,她的功法,皆属机密,唯魔教核心寥寥数人知悉!这疯癫老者,何以知晓?!
“你……你究竟是何人?!”
苏月竭力出声,嗓音虽弱,却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寒意。
徐疯子嘿然一笑,仰头灌酒,酒液顺着胡茬滴淌:
“老夫?老夫是谁不足挂齿。重要的是,你这女娃的毒,棘手,相当棘手!锁魂香本就难解,更兼它与你体内极阴之气交缠,又克制你所修功法。要解此毒,非但需要至罕的阳属天材地宝中和,更要有修为远胜于你、且精熟驱毒秘法的大能出手,方能丝丝缕缕将毒素从你仙道根基中剥离!”
他摊了摊手,状甚无奈:“你且瞧瞧,老夫如今这副德性,可没那份能耐。至于这栖霞城嘛……”
他摇了摇头,对这栖霞城的修行水准,显是不以为然。
苏月只觉寒意彻骨。
这老者所言非虚,锁魂香的棘手,便在于此。
此毒非攻伐她强韧体魄,而是直指体质本源以及她修习的天外天魔功。
除非寻得如她父亲那般修为通玄的长辈出手,否则此毒无解。
“你如何知晓我的体质和功法?”
苏月齿关紧咬,眸光锁定徐疯子。
徐疯子闻言,又是一阵怪笑,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本就散乱的头发愈发显得疯癫。
“哈哈哈!如何知晓?小女娃,你才几岁年纪?可知剑仙榜?!”
他猛地一拍大腿,醉意更盛,嗓音里却蕴着一股洞穿岁月、饱经风霜的悠远之意:
“老夫当年……当年横行天外天之际,你们魔教的开山祖师尚不知在何处呢!老夫剑下亡魂,那些所谓的仙长真人,怕是能绕南域三圈!区区玄阴姹女体质,区区天外天功法……在老夫看来,不过是稚子玩意儿!你那点底细,在老夫这双招子面前,藏不住!哼!”
其言语颠三倒四,虚实难辨,疯癫之下,又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孤高与苍茫。
横行天外天?剑斩仙长真人?
天魔教祖师尚未出世?
这老者究竟存世多久?
其言真伪如何?苏月心旌摇曳,这老者在她眼中,已是前所未见的深邃莫测。
李剑秋静静旁观徐疯子这番做派,神色并无波澜。
徐疯子身负隐秘,他早有预料。
张太医曾言其非同一般醉汉,祖父与他的相逢亦处处透着古怪。
这老家伙,确非凡俗中人。
“咳咳……”
徐疯子忽然呛咳几声,面庞掠过一抹异样的潮红,旋即为酒气所掩。
他收敛了方才的狂态,复又是一副醉眼迷离之态。
他望向李剑秋时,那目光既有探究,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牵引之意:
“小子,‘潜龙锁脉’对上‘玄阴姹女’,一个至阳隐匿,一个至阴昭彰,倒也颇为有趣……这女娃身怀镇龙异物,又中了奇毒,追兵未靖,她的境况可比你这藏头露尾的家伙凶险得多。你费这般大力救她,如今预备如何?当真要寻个什么劳什子名医为她解毒?莫忘了,解毒非同小可,一旦风声泄露,只会招致更大的祸端!”
言语间虽有戏谑,却也点破了李剑秋眼下的窘境与将来的风险。
搭救苏月,便等同于揽下了一个泼天的大麻烦。
李剑秋视线平淡,先是落在徐疯子身上,继而转向软榻上神色变幻不定的苏月。
他掌中,那枚墨黑石子正散发温热,恰与苏月怀中玉佩隐隐呼应。
“大夫自然要寻。”
李剑秋语声平平,未直接回应徐疯子关于麻烦的言语,
“至于更大的麻烦……兵至将挡,水来土堰,便是如此。这是我自己的乐子,我会尽量不会让李家牵扯其中。”
他未向徐疯子挑明自身体质与玉佩、石子间的玄机,亦未泄露真实盘算。
徐疯子此举,既是试探,亦含引导,他心中有数。
但他自有章法与盘算。
他望向苏月,语气平静,却自有份量:
“钱万贯已死,钱家短时之内当不致轻举妄动。然栖霞城并非宁靖之地,你身中奇毒,不宜再拖延。我会安排大夫为你诊治,只是能否痊愈,何时痊愈,非我所能左右。在你康复之前,玉佩暂由我保管,你应无异议吧?”
苏月听着李剑秋的言语,再联想徐疯子对其体质功法的断言,及其口中那些骇人听闻的狂语,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袭上心头。
她的生死,竟似已全然操控于这两个行为古怪的凡人与疯汉之手。
尤其是李剑秋,她本以为能轻易摆脱,乃至反制。
然其沉静,其智虑,以及此刻那份平静之下的决断,都让她警醒,自己先前着实低估了此人。
毒性依旧在体内翻腾,她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太久。
一如李剑秋所言,她已无他选。
苏月垂帘,敛去眸底诸般复杂及那份不甘。
心下却冷哼一声,待毒性化解,她一旦恢复,区区凡人又能奈她何?
“好,玉佩暂时交予你。”
苏月启唇,嗓音沙哑而微弱,
“但你须信守承诺,为我寻求解毒之法。待毒解之后,我自会取回玉佩。”
“那是自然。”
李剑秋颔首,唇边逸出一抹极浅淡的笑意,似是计已得售。
他未急于取玉佩,转而望向徐疯子:
“老酒鬼,现在该思量一下,这钱家之事,如何了结了。”
徐疯子晃了晃酒葫芦,眸中精芒烁动:
“了结?简单!不过死了几个人,李家在栖霞城的面子,还不至于连这点风波都平息不了。不过嘛……钱家的根基可不止栖霞城这一点,他们背后,还牵扯着平天皇朝的某些大人物呢……这小小的栖霞城,可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