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栖霞城而出,至国都尚有数日行程。
苏月姿容不俗,寻一辆前往国都的便车,倒也并非难事。
此刻,商队马车之内,李剑秋人事不省,身躯随车厢的起伏而摇摆不定。
苏月端坐一旁,秀眉微颦,目光落在身下那人事不知的李剑秋身上,心念电转:
“此人究竟如何办到的?
我的玉佩分明早已滴血认主,
可自他昨日试图以此玉引气,我便再也感知不到其上丝毫属于我的气息。”
苏月指尖攥紧那枚玉佩,徐疯子离去之后,她并非没有动过舍弃李剑秋独自远遁的念头。
毕竟,当初与她一同逃至此地的天外天同伴,至今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当日从李剑秋身旁拾回玉佩,却发现已然无法催动分毫。
父亲临终前曾言,栖霞城中,当有与此玉佩相仿信物的执掌者,得见信物,便可护她周全。
天外天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她只能信守父亲遗言,逃亡至此,以求一线生机。
孰料天意弄人,那信物的主人,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公子,周身不见半点修为。
李剑秋身侧倒是跟着位神秘老者,其修为深浅,她全然无法洞悉。
她也曾揣测,那老酒鬼或许才是真正的信物之主。
然,自目睹李剑秋引动玉佩,使其与那块黝黑石块产生共鸣之后,
她方才笃定,这信物确系李剑秋所有。
“区区一隅小国的都城,能有何等机缘?”
徐疯子临行之言犹在耳畔。
她体内的奇毒,眼下仅凭徐疯子渡入的真气暂且镇压,但这压制之力,至多容她全力出手两次。
两次过后,若无解救之法,便是道脉寸断,香消玉殒的下场。
“李剑秋啊李剑秋,我苏月自诩天纵奇才,竟要沦落到给你这般世家纨绔充当护卫的地步!”
“咳……咳咳……”
苏月话音刚落,依旧昏沉的李剑秋猛然呛咳几声,暗红的血沫自唇角溢出。
……
悠悠晃晃,不知过了多久。
李剑秋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浮沉。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叫嚣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尤其是丹田与心脉处,仿佛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碾过,又似有无数细密的针在同时穿刺。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
模糊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午后,李府后花园的溪水边。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水面洒下斑驳的光点。
“爷爷,孙儿这副孱弱身子骨,如何去那江湖闯荡?您就不忧心,孙儿被哪个不开眼的蟊贼绑了去,勒索咱们李家的家财?”
年少的他,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话语中带着几分漫不在乎。
李国平粗糙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头顶,声音温和却带着期望:
“剑秋,爷爷知你对这世间诸般事物皆兴致缺缺,亦无需你真正倾心于这片江湖。你只需……在这风波江湖之中,寻到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他记得自己当时抬起头,看着爷爷眼中那份深沉的期盼。
“我觉得啊,你的心里有一汪泉水,而现在这汪水被冰冻上了,你去江湖走一遭,没准冰就融化了。”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
“那冰融化了会怎样?”
“等融化了,你就会觉得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情了,因为只有活着,你才能去做你喜欢的、你想做的事情。”
“但我没有喜欢的、想做的事情。”
他当时的回答,平静而真实。
记忆的画面切换,李国平拉着他,指着清澈见底的溪水。
“你看啊,你把这片水当做江湖,看起来是不是清得见底?但当你舀起一碗,仔细看来,就能在里面发现很多杂质和脏东西,你现在心里的江湖,就是这样一碗水。”
“虽然这碗水里到处飘着脏东西,但只要你肯再仔细找找,总能找到一滴纯粹的、洁净的水珠,即使这滴水珠很小,但也总是存在的。”
李国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找到那滴干净的水吧,我觉得那会是你喜欢的东西。”
干净的水珠……他喜欢的东西……
那时候的他年岁尚幼,后来遇到了徐疯子,那老酒鬼满身的秘密与疯言疯语,
比爷爷口中虚无缥缈的“干净水珠”更吸引他的注意。
他渐渐将爷爷的话抛诸脑后,一心想探究徐疯子的来历,以及自己这副古怪体质。
“砰!”
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大石,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
李剑秋的身体重重撞在车壁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意识也清醒了几分。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渐渐聚焦。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气,还有一丝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
苏月……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端坐在一旁的苏月。
她依旧是一身红衣,只是沾染了不少尘土和血迹,面色苍白,双唇紧抿,正蹙眉看着自己,眼神复杂。
那枚古朴的玉佩,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你醒了。”
苏月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心中依旧在回荡着昨日李剑秋试图引气时的场景,以及他身上那股霸道夺取了玉佩控制权的力量。
李剑秋没有立刻回答,他尝试活动了一下手指,感知着身体的状况。
经脉中依旧疼,丹田处空空如也,那股“锁”依旧牢固。
只是,在那极致的痛楚之后,他隐约感觉到,那坚固壁垒的最深处,
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如同万载玄冰下,一缕几近熄灭的火星,倔强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的尝试,虽然狼狈收场,却并非全无所得。
“水……”
他沙哑地开口。
苏月看了他一眼,从旁边取过一个水囊,递了过去。
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刻意刁难。
李剑秋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干裂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
他打量着车厢,以及窗外飞逝的景物。
“我们在去国都的路上?”
“嗯。”
苏月淡淡应道,
“那个疯老头说,那里或许有解我毒的法子,也可能有让你这条‘小泥鳅’翻身的机会。”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也有几分对徐疯子安排的不满。
李剑秋没有在意她的语气。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整理着混乱的思绪。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似乎没有那么无趣了。
他想起自己一拳击碎钱万贯喉骨时的感觉,那并非快意,也非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决断。
原来,当触及底线,他并非真的“无念无求”。
李家的存续,或许并非他心中首位,但那些因他而起的麻烦,他不能置之不理。
更何况,这副“神龙被囚”的身体,以及那两块能引发共鸣的石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吸引着他去探究。
那所谓的“干净的水珠”,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
但眼下,去国都,似乎是唯一的路。
无论是为了解开苏月的毒,还是为了探寻自己身体的秘密,亦或是……
单纯为了看看,这潭被搅浑的水,究竟能翻涌出怎样的浪花。
活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么……
或许,他现在,有那么一点想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