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到了,累死爷了!”粗豪的嗓门伴随着马车帘子被“唰”地一下掀开,一个扛着大刀、胡须拉碴的汉子探进头来。连续一整日的颠簸,确是人困马乏。
客栈大厅内已是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吆喝、碗筷叮当的脆响,交织成一片,裹着饭菜酒肉的香气,蒸腾出浓郁的烟火人间味。
李剑秋与苏月混在商队人群中,一同步入客栈。
苏月依旧以宽袖掩面,行走间虽仍有几分虚弱,但比之前已略显轻快,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清冷,戒备未消。
李剑秋面色尚余苍白,步履倒还算稳健。
因是顺路捎带,李剑秋和苏月自然没与商队众人同桌。
他们拣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随意要了些清淡吃食。
李剑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耳朵却悄然捕捉着周遭的动静,尤其留意着邻桌那几个商队核心人物的谈话。
那桌围坐着数名体格壮硕的汉子,一个个太阳穴鼓鼓囊囊,浑身透着长年走南闯北的彪悍与风尘,腰畔鼓囊囊地悬着兵刃,显是商队的骨干人物。
他们正大口撕咬着酱肉,间或压低了嗓门,交头接耳。
“刘头儿,这趟镖走完,回去后咱镖局的营生怕是更难了。”一个年轻汉子猛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些许,脸上满是愁容。
被唤作刘头儿的汉子约莫四十来岁,面上一道狰狞刀疤划过眉骨,眼角眉梢尽是挥之不去的倦意。他重重吁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可不是嘛。近来的日子……唉,一言难尽呐。”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镖师压低声音:“尤其南边那趟重镖,不仅折了血本,连老罗头儿……也折在那儿了。下手的那伙人忒毒,一个活口不留,绝非寻常蟊贼路数。”
“老罗头儿可是追随老爷子半辈子的老人,一手刀法在局里稳坐前三。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栽了……”
年轻汉子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这鸟气,真他娘的憋屈!”
刘头儿声音一沉:“憋屈也得忍着。这潭水,深不见底,不是你我这些角色能搅和的。”
那年长镖师不着痕迹地扫了李剑秋与苏月一眼,见二人低头用餐,似未留意,方续道:“说来,这趟镖出事,怕是与栖霞城近来的风波脱不了干系。”
“栖霞城?城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咱们离家有些时日,听到的都是些零碎皮毛。”
年轻汉子急切追问。
“何止幺蛾子?简直是翻了天!”
年长镖师摇了摇头,嗓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最新的消息,你们怕是还没听着?钱家的钱万贯,死了!”
此言一出,桌上几人皆是动作一滞,面露骇然。
“钱万贯?栖霞城那个笑面弥勒?他不是钱家在城里的总管事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年轻汉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钱家虽非栖霞城最顶尖的门阀,但家资巨万,近年来扩张之势尤为迅猛,钱万贯本人在城中亦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年长镖师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他们,这才压低了嗓门,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处:“就死在百花楼!听闻死状极惨。具体缘由,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是江湖寻仇,也有说是争风吃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硬茬子……总之,动静闹得极大,钱家虽极力封锁,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死在百花楼……这钱扒皮,倒真是风流到死……”
年轻汉子低声啐了一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骤变,
“可钱万贯的死,与咱们镖局遭劫,又有什么牵扯?”
刘头儿接过了话头,语气愈发凝重:“钱家这几年,在南边商路上处处与咱们镖局作对。尤其是近来,他们搭上了一股外来势力,专劫咱们的货,撬咱们的桩脚。老罗头儿护的那趟镖,正是与钱家争夺的一笔大买卖。十有八九……便是钱家,或是他们背后那股势力下的黑手。”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如今钱万贯一死……这栖霞城啊,明面上还是那三大家族鼎立,可底下的暗流,比海还深。钱家背后有靠山,王家据说也攀上了通天的人物。南宫家那位公子剑法是厉害,号称年轻一辈第一人,可人家对这些俗世纷争,似乎并无多大兴致。”
“那李家呢?”
年轻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们这些依附于大镖局的小商队,向来是看栖霞城几大家族的风向行事,
况且李国平素日里对他们这些小镖行也颇多照拂,此刻他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对这些变故自然格外上心。
刘头儿沉默了半晌,才沉沉开口:“李老爷子还在勉力支撑。只是镖局近来人心浮动,生意又一落千丈,长此以往……怕是要出大乱子。”
年长镖师补充:“况且钱万贯这一死,钱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背后那些人,手段只会更加狠毒。咱们这些镖局夹在缝隙里,往后的日子,怕是愈发难熬了。听闻前些时日城中还失踪了一位贵人,至今杳无音信。这栖霞城,表面瞧着太平繁华,实则暗藏杀机啊。”
商队几人均是神色黯然,桌上的酒菜似乎也失了滋味,难以下咽。
角落里,李剑秋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瓷茶杯的边缘,面上一派沉静,心湖却已是波涛暗涌。
钱万贯之死,果然掀起了风浪,只是坊间传闻竟偏向了江湖仇杀或桃色纠纷,这对他而言,倒是意外之喜,消息越是混淆,他便越安全。
商队提及钱家背后有势力撑腰,与徐疯子当日所言不谋而合,也解释了钱家为何如此有恃无恐,以及镖局遇袭手段为何那般老辣。
李剑秋左手边那一桌的商队汉子,许是酒意上涌,谈兴愈发高涨,
就在他们唾沫横飞之际,邻桌一个贼眉鼠眼、身着粗布褂子的秃顶汉子,眼神总若有若无地往李剑秋和苏月这边瞟。
“喂,苏月,这商队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李剑秋吹了吹杯中浮叶,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了?这车队恰巧路过百花楼外,我便上前询问能否搭乘一段。”
苏月对李剑秋此刻话语间的审慎有些不解,
“此处距昌平国都尚有两日脚程,再者,你们李家不是昌平国数一数二的镖行世家么?你亮出名号,说不定还能换间上房款待。”
李剑秋将茶杯轻轻顿在桌上,在栖霞城内,李家的名头或许还有几分薄面,可一旦离了城,这身份便如怀璧,极易招惹是非。他如今的处境,这名号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至于苏月,这位魔教圣女在教中向来众星捧月,顺遂惯了,对凡俗间的险恶人心,洞察力自然稍逊。
李剑秋暗忖,她之所以落到那般绝境,恐怕与这份不谙世事脱不了干系。
他伸手入怀,摸索片刻,将那枚玉佩取出,指尖一弹,玉佩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苏月手中。
“你的玉佩,物归原主。”
苏月指尖触及玉佩,本能地一收,冷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那个疯老头,又是何等来路?”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那熟悉的温润触感依旧,内里蕴含的气息却已全然陌生,一股远超她自身修为的霸道灵力盘踞其中,隐约间似有龙吟激荡,其上更添了繁复玄奥的道纹。
若非当日在百花楼中,李剑秋以特殊手段强行催动此玉,她早已脱困远遁,
苏月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重新祭炼这玉佩,恢复其原有的灵犀,必先弄清眼前这李剑秋的底细,
抑或是,此人也与她一般,身负某种罕见的特异体质?
无数疑云萦绕在苏月心间,如乱麻般挥之不去。
“我便是李剑秋,至于徐疯子,其来历我确实不知。今夜歇息,你我轮流守夜,稍有异动,立刻知会对方。”李剑秋说完,掸了掸满是尘土的白衣,下午在车厢内几番折腾,衣衫早已污浊不堪,他轻轻吁了口气,便欲起身往楼梯口走去。
“你这是何意?”
苏月秀眉微蹙,眸中仍有不解,正待开口追问,
就在二人起身的刹那,大堂中那伙人最多、嗓门也最大的商队汉子,也纷纷推开桌椅,似有动作。见李剑秋朝楼上行去,他们也吆喝着结账,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