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锁

换源:

  *

最近,A发现,有些事情好像不大对劲。

比如他画画时,画笔滚落到一边。地板上沾上了颜料,然而顺着颜料痕迹找过去,笔却凭空消失,死活找不着了。再比如,他躺着睡觉,被子盖到后脑勺,却总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

连续半个月发生这样的怪事,A合理推测,他独居的房间里,还藏了另外一个人。

于是,秉持着诚信友善的待人原则,A清清嗓子,冲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真诚发问:

“你好。盯着我看了这么久,不用休息一下吗?”

*

“格拉格拉——”。

钥匙插进锁孔,锁舌轻微弹跳过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A怀抱大包小包,用脚抵开门,走进他因为光线阴暗,而显得格外沉闷的家。死寂的室内因为这一点开门关门的动静,多了丝活人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有点像食物腐烂的味道,或者泔水味之类。

普通人可能难以接受,但这点木板受潮的沤朽气味对于常年闭门不出的A来说,已经完全不成问题。

将装满了硬面包和廉价速食的包裹,随手放在堆满了没洗的餐盘和咖啡杯的桌面,A转身甩掉旧货市场淘来的鞋子,如释重负地摔在床上。

不知道第几手的弹簧床垫,因为上一任房客的惊人体重,可怜兮兮地凹陷出一个大坑。

但A并不嫌弃。

反而像躺进了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棺材一样,充满了安全感。

脸朝上躺着,A的目光投向窗户处的晚景。说是窗景,其实只是透过窄小的墙板缝隙投射进来的、漂浮着闪亮尘埃的一道夕阳光线。

老旧的弹簧床伴随着A腿脚的细微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牙酸响声。

很快,室内又回归一派寂静。只能听到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颅内再次响起一阵轰鸣时,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像个死人。

*

当时针还差3分钟指向七点时,西斜的最后一缕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四处漫延的夜色里。

窗外呈现一片暗沉的灰蓝色,细看去,也许还有一丝浓郁的紫。

A还醒着。

他垂着眼,余光滑向书柜一角。

书柜边上那个不足2英尺高的狭小角落,自从最后一缕太阳光线消失后,就像被沼泽吞噬了似的,坠入一片黏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咔哒——咔哒……”。

耳边传来细不可闻的走针声,时间在慢慢前进。

当指针再次指向十二的那一刹那,A感到,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他动作迅速地转头,朝着空无一人的漆黑角落问道:

“你好……”

A露出微笑,“盯着我看了这么久,应该很累吧。不用休息一下吗?”

*

……

许久之后,黑暗中,仍无人回应。

只有时针仍还在滴答作响。

A并不放弃,仍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片黑暗,仿佛要从黑漆漆一团的墙角里看出朵花来。

他絮絮叨叨,东扯西扯地聊大天。也不在乎能否得到回应,他只是迫切要跟对方交流一下最近产生的诸多疑问。

“你不会困吗?你睁着眼睛这么久,不需要眨眼吗?”

“你平时都不出门,也没有偷吃我的食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

但这并不是A在发疯。

以他妈妈的名义发誓,他亲眼看到了那一瞬间——

黑暗的形态在他提问的一瞬间,发生了违背物理常识的凝滞,空气在那里停止了流动,如冰湖般静谧。

A对于色彩的浓淡变化十分敏感,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异常。

但不过两秒,那丝异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无踪。一切又回到了原状。

书柜角落的黑暗仍然像一团黑雾般默默涌动,轮廓流动而无定型。

将对方抓了个现行的A完全不打算住口,他要引诱对方,一直到其回应为止。

然而当A一直说到累了,只好停下来时,室内仍是一片死寂。

对方没有回答他。

只隐隐能听到门外楼道里,某位女士踩着高跟鞋“哒哒”远去的声音。

转过脑袋说话的姿势有点费劲。A一直没有得到答复,尴尬之余,还感到肌肉酸痛。只好把脑袋回正,稍微休息了一下。

头脑中冒出一些荒谬的可能——难道又发病了吗。

A空洞的眼神在天花板散开。

世界好像没变化,一如过去风一般流逝的六个月。

经过A门口的每一道脚步声,都毫无症兆地出现,然后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模糊。

慢慢消失,没有一道为他停留——

除了毫不在乎他的精神疾病、每月上门催缴房租的那个刻薄老太婆。

次次催缴,房东老太总要怒气冲冲地举起拐杖,甚至有时把拐杖杵到A脸上,咄咄逼人地说他是“欠债鬼”,催他交租。

要是连续几个星期没人画稿不成交,没有收入,A连饭都没得吃的时候,老太太也不会留情。

她会迈着那双罗圈老腿,戴上上世纪继承下来的老花镜,从电话簿上一个个地翻,直到找到A仅剩的姑姑或者远方叔叔,并从亲戚那可怜的钱包里抠出一点财物,才会消停。

攥着一把散钱离开时,老太太还极尽仇视地在门口啐一口唾沫。顺便多骂他一句:“可恶的穷疯子。”

A的思绪跳得有点远。骂声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不过说回来,最近他好像都没怎么再见到房东老太。他甚至都想主动去找老太婆交租了。

再一想,楼上那个经常打老婆、耍酒疯的中年困顿男人的声音,最近也很少听到了。

不过也好。省得A大半夜还要听别人摔盘子打碗、闹的不可开交的墙角。

眼皮传来艰涩的感觉,他回过神,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浮上水汽。

但还没得到黑暗中神秘生物的回应,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A揉揉眼睛,感受到身体的抗议。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算了,直接说“晚安”吧。

还不等他开口,寂寂无声的室内突然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

这句回应,突兀地打破了室内长久以来沉默。

宛如泛着猩红天光的沉闷雨夜中,一道迟来的、撕裂天幕的闪电。

“你…好……”

*

A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插画爱好者,小时候为了积累素材,经常会在公园里一待就待大半天。

他还要戴上帽子,把脸部牢牢罩起,只露出一双黑色墨镜,坐在长椅或者野餐草地上,假装翻杂志或者画点素描。

借助这个不太体面的方法,A用墨镜后的眼睛悄悄观察无数人的神态,狗的动作,自行车的轮廓,冰淇淋融化的趋向,还有其他许多东西。

减少不必要的口头交流后,A就对外界的声音非常留心,常玩一些听声辨人的游戏。

比如一个人说话总是稳定在沙哑、不稳定的高音调时,就可以猜出其神经质、消瘦的一面。

或者老年人习惯于发音时胸腔共振,声音低沉而节奏冷静,则可以判断对方高度自律以及神态威严。

尽管小时候这种猜测往往只能猜对一半——因为人类的多样性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发掘不尽的。

但应用到刚刚这句“你好”之上,声音沙哑,粗砺;干涩得不像人声,而像砂纸刮擦生锈的铁器。

A认为,对方的体型应该是庞然大物才对,绝不止眼前这一小块。

本体完全展现出来,究竟会有多夸张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A一个激灵,顿时困意全消。

嘶哑的余音回荡在这个阴暗的房间内,随着声音一同变化的,还有那轮廓逐渐扭曲的书柜。

仿佛遭受了巨力怪物的摧残一般,跟着A辗转多个出租屋的书柜是从家里搬出来的、两英寸厚度的橡木边框,原本坚硬无比。

但此刻,在未知力量的把控下,木板竟发生惊人的变形,如同被橡皮泥一样柔软,以至于可以被随意改变形状。

不过下一瞬间,书柜就恢复了原貌。

再加上刚才那声令人牙酸的答复,整个房间内充满了使人胆寒的诡异气息。

A根本不害怕,他甚至对那团半透明的、墨水般不断涌流着的那团黑暗,升起了更浓厚的兴趣。

世界从霞光尽退的那一刻开始沉睡,而A的眼球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视野反而越发明晰。

从远处看去,狭小的书柜一角好似空无一物。

然而细看,空洞洞的角落中,实则潜藏着躁动不安的因子。

那雾气宛如拥有生命,上,下,左,右,不停变换方向;或者随时涨大数倍,下一刻又极度缩紧。

如同一团游荡着的孤魂野鬼。

A的直觉告诉他,其中藏匿着一道无限热忱的视线,一旦黏上他,就死死不放。

是不知名的冤死鬼魂,还是降临世间,挑拣“天选之子”的圣洁神明?

A一个深呼吸,从床上坐起来,向前走去。他并不想打草惊蛇,因此缓慢地试探着前进。

还好,对方没有对他的接近做出反应。

换句话说,对方默许了他的靠近。

于是三两步后,他走过了这个阴暗房间宽度的二分之一,顺利来到了角落前,蹲下。皮肤苍白的脚背在黑胡桃木色的木地板上映出幽幽的莹光。

黑暗中,那声音又出现了。

这次是在A的脸前,他听的格外清楚。

对方说话似乎很困难,一字一顿,生疏得像一个突然被扔进现代世界的原始野蛮人。

“我…不…累……”

什么不累?

A略过那句话,兀自闲聊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饶有兴趣地问:

“那你能说说,你的嘴巴鼻子在哪儿吗?我只能感觉到你的视线,别的完全看不到。”

他的手在前面挥了挥。感觉不到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A以为这家伙睡着了的时候,眼前的黑暗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努力拼凑出了第三句话:

“我……不会…困。”

随后是第四句:

“有…需要,我……会眨眼。”

轮到A摸不着头脑了。这位大哥的精神很不对劲呢。

但鉴于其连续数天蹲守在角落偷窥他的惊人意志力,A还是没有对其妄下定论。

他反思了一下,前后仔细地回想两人先前的对话。

累不累,困不困,需不需要眨眼……

电光火石间,A脑袋里灵光一闪,猛然想通了其中关窍:这不都是他好几分钟前闲聊的那些垃圾话吗?

A默然,眼前这个物种不明,身份不明,动机也不明的人,原来——

是个反应奇慢的家伙。

A想到这儿,不由吐槽道:

“你好呆啊,反应这么慢。我说完一百句,你才回答了第一句。”

黑暗里无形的存在也沉默了。

然而他还是很有礼貌,自顾自地,慢慢认真给出已经过时的回答。

……

“不喜欢……水果。”

“不…知道……什么……是……脸书…号。”

虽说对方回答问题的速度有在慢慢提升,但经历了漫长的折磨,A终于还是无法忍受。

“好了,之前的问题不用再回答了。”

他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然而对方实际上没有嘴。

A的手掌触及一团涌动不息的黑色雾气,虚无阴冷的气息像有生命的毒液般,刹那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手背和胳膊上涌现出了一连串阴郁古怪的花朵。

花朵无限疯长,迅速伸展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叶片和枝条,并向A渗出冷汗的面孔逼近。

一股无名的恐怖从脊椎升起,不断逼近A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