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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搬出来的那一刻起,A就立志再也不跟条子们打交道。
但往往天不遂人愿。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A和怪物之间的可笑僵持。
“警局办案,请打开门接受问话!”
之后又响起一串叩门声,在便衣警察再次开口要求配合的前一秒,A开了门。
“有何贵干,警察先生。”
A略带讥讽的态度很容易激起人的不满。
但显然,手拿一沓档案文书翻看着的的便衣警官,已经对这种贫民区的无业单身汉形成免疫,因此只是瞥了一眼A,抬手蹭了蹭鼻尖,连头也不抬,并不把A放在眼里。
文书夹在腋下,警官腾出手,掏出警证让A快速扫了一眼。
没有其余废话,警官冷漠地翻开案件记事簿,开始问话。
“据报案,你所在的这幢1970年代的旧式建筑出现了三宗人口失踪事件,分别是——75岁的房东萝丝太太,41岁的保险员彼得先生,还有一个年仅11岁的德裔男孩马克。
他们的家人发现失踪后,分别在一周内接连报了警。接下来你要如实回答以下问题。”
A无所谓地点点头,将长满花藤和枝叶的胳膊藏在身后,表示他知道了。
但抱歉的是,整天闭门不出、个性古怪的A,并不能对案件调查起到什么关键性的帮助
他据实向便衣回答了姓名年龄职业之类的问题之后,对警察提出的其他问题毫无助益。
警察意识到了这一点,仍然公事公办:
“19号下午5点钟左右,你有遇见彼得吗?监控拍到你在那个时间出入了快易买,那也是保险员彼得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范围内。事后彼得的妻子就称,再也没见到过彼得。”
“很遗憾先生,”
A耸耸肩,晃了晃长期没有修剪、已经遮盖眼睛的头发:
“如你所见,我是个胆小的人。我的精神医生在我15岁那年判定我患有精神障碍。所以我无法向你提供具有理据性的证词。如果警察先生不信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找一找我的病例单。”
嘴上这么说,但A一点去找诊断书的意思都没有。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打量着便衣周身上下。
三四天没刮而泛青冒头的胡茬,廉价夹克衣领下一块不起眼的咖啡污渍,以及肿胀的眼袋,微微绷紧的唇周肌肉,无一不在说明——
这位先生目前正在经历一件棘手的案子,并且毫无进展。
“你只要说明,19号下午5点钟,你有没有在快易买中见到彼得?跟他有交流吗?”
警察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丝毫不受A的无理影响。
但A察觉到了对方竭力掩饰的急切心情。
“抱歉,没有。”
A站直身体,正色道,“就算有,我跟他素不相识,也不可能跟他有交集。何况他是那种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失意男人。”
警察抬起头,神情中没有惊讶,显然已经了解到这点:
“据彼得家的其他邻居讲,他经常家暴自己的妻子,确实是个人渣。”
便衣警察收起笔录本,将笔拧好放进夹克口袋:
“好了先生,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有什么消息,会派人再来调查。再见。”
送走警察,A打开灯,搔了搔胳膊,发现皮肤上的黑色植物印记正在快速消褪。
A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嘴巴在哪儿,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拥有这个面部器官。
刚才不过大胆一捂而已。
不管掌心里捂到的究竟是什么古怪的部位,但刚刚手下蠕动着的潮湿触感告诉他,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
因为角落生物磕磕绊绊的回答,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别的话了。
重新蹲回来的A撩起袖管,盯着一片虚空道:
“说说吧,你一直盯着我,是为什么?”
A在等待对方回复时,挥了挥手掌,检验对方是否还在听他说话。
手章再向前一分,便感受到对方的雾状形体翻腾移动的程度,似乎比刚才更加激烈了。
怪物空无的体内,自内而外地发生着一场外显的变化。
尤其是接触到A皮肤的那部分,仿佛正逐渐凝结起来,并渐渐产生一股难言的阻力。
尽管这凝聚的进度还很缓慢,甚至是不起眼。但A感受到了。
雾气在变化。
A还在为这样缓慢的改变而愣怔,猜想,这雾气再凝聚一下,或许就不会被一阵风吹散了。
他不知道,自从他的手掌越界接触到黑雾的那一刹那,一场疯狂的、打破空间禁锢的质变就已经开始。
事态将朝一个无名的方向发展而去。
*
紧接着,A察觉到,掌心那种湿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怪物从不远处的另外一个角落再度响起的说话声:
“我…很饿。”
“……”饿?
A还沉浸于对方能随意移动器官位置的惊讶(尽管说对方具备器官实在有点鲁莽),把自己的手心手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才接上角落生物的话:
“饿的话,我刚买了面包和速食肉酱面,可以给你吃。”
黑暗安静了一会,像是继续在组织语言。
大概花去了一分钟左右,无形的怪物才终于开了口,针对A的好意,艰难给出回应:
“…我……”
“我……”
……这家伙。
A心想,怎么还卡壳了。总这么吞吞吐吐的,跟他交流太费劲了。
但A还是耐着性子等待。
“…我很……”
怪物似乎是个学习能力还不错的家伙。短短几分钟,其语言能力已经从一字一顿,变成了两字一顿,取得明显进步。可喜可贺。
但在此刻,“我很”之后,怪物却似乎遇上了一层透明坚固的阻力,阻碍着他说完这句话。
这句话停顿许久,说得格外艰难。
A本来寥寥无几的好奇心,也随着黑暗发声的艰难,被越勾越高。
到底要说什么啊。可恶,他好好奇。
反复停顿几次后,黑雾轻轻颤动着,发出一阵细弱的嗡鸣。像是终于像冲破阻碍,可以一吐为快了。
下一秒,对方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
不再是刻板的有问必答,也不是听从A的指令,而是——
一句充满主观情绪的宣言。
“……我很…饿。我要…吃掉…你。”
*
此话一出,不断向四处逸散、又一次次集聚在一团的无形黑暗,顷刻间定形下来。
时间再次静止。
不管是时钟的指针,窗外的车流声,墙后滴水的坏水管,还是楼道内一对男女互相赌气的争吵声。
当黑暗中的怪物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时空陷入了一种胶着般的静滞。
仿佛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伴随着一段提示音,闪现在A眼前的幽蓝色游戏对话框:
【X:我很饿,想吃掉你。】
【你有以下两个选择:
a:说“好啊,请吃掉我吧。”
b:说“额这样吧,除了我,你可以吃这房间里的一切东西。哦,还要除去我的日记本。那个不能吃。”】
两个选项上下浮动,闪烁着白色光芒,在A这个阴暗逼仄、堆满被房东老太太称之为破烂的稿本手记的出租屋内,呈现出一种诡异不可捉摸的割裂感。
游戏对话框的突然出现,A讶然。
竟然是游戏吗?
但他并没有犹豫,瞥了眼固定在一个诡异形状、僵硬得像一块广告模型似的X,随意地伸出食指,点击了选项【b】。
按下选项的一瞬间,静滞的时空被注入活力,重新恢复运转。
汽车的喇叭声经久不息地响在窗外,楼道里争吵声变本加厉,连同餐具被摔落的“噼里啪啦”声……连指针也开始再次“滴答”作响。
世界的声音,疾风一般涌入A的耳朵。
同时,眼前X的形体又重新变幻翻涌起来。
“……好。”
随着这句好,然后A看见,眼前这个角落的黑雾慢慢升腾,翻滚变化,逐渐凝聚成一团、外形很不规则的雾状实体。
然后,雾气翻腾中,X迈出了一只脚。
看清的一瞬间,A顿时有些难绷。
“你的脚……”
从角落里迈出一只脚的X不明就里,纤细的小鸡脚瑟缩了下,迟疑地又收了回去。
更好笑了哈哈。
但考虑到礼貌问题,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这笑憋在了肚子里。
“为什么——”
笑声差地差点脱口而出,A急忙一个深呼吸,假装正经道:
“咳咳——虽然这样,”
他伸手扯住自己嘴角,脸上作出一个古怪的鬼脸,避免继续嘲笑可怜的怪物;
“但是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你的脚是黄色的小鸡的脚,而不是人的脚呢?”
A伸了伸自己的脚,给黑雾示意这才是变形的模板,问得无比认真。
然而,X这下却没再发话。
不知道是无法理解,还是不愿作答。
A擦掉眼角憋笑的湿意,抬起眉毛仔细盯着眼下的黑暗,格外正经地观摩着X涌动不止的雾状躯体。
透过一团如同烟雾般的虚空,A还能隐隐看到黑雾后边,书柜的一角,有几片被连年雨水浸得青黑的霉块,还有几只儿童蜡笔。
黑雾沉默许久,半透明的身躯仍在不断鼓荡变化。
接下来,A发现,黑雾的变形总算放弃了小鸡脚,其宛如无质的形体,继续如沸水一般,一阵阵的涌动翻腾。
流淌不息的雾气如浪涛般翻滚,凝结。由点成线,由线成面,越聚越紧,越织越密。
宛如正在经历着一场从微弱的细流,汇聚为湍急长河的伟大变革。
过了许久,沸腾的黑暗中,缓慢而犹疑地,凝聚出了一只……脚。
虽然是人的脚。
但是穿着一只旧拖鞋。
“……”=͟͟͞͞(꒪ᗜ꒪‧̣̥̇)
怪物的出场方式非要这样平易近人吗?
A过低的笑点又兜不住了,只好急忙强行捂紧嘴巴。
变什么不好,非变得像他那双鞋帮子都快断掉了的打折塑胶拖鞋?
X的变化仍未停止。
从脚部开始塑型,然后是小腿肚,大腿,腹部,胸膛,两臂,最后凝聚出一颗漆黑的头颅。
最后,X终于变形完毕,成为一具手脚俱全,躯体高大健壮——只有脸部空荡荡的成年男性躯体。
“停,不要秃顶!秃顶太丑了。”
X的头顶只好再次变化,头顶覆盖上一层雾气。他本还以为A喜欢呢。
尽关体态上已十分像人,然而X周身湮散的黑雾仍沿着其躯体线条挥散飘摇,飘散不定,宛如附身恶魔的地狱之火。
随时提醒着,其绝非可以被等闲视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