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空气永远带着一种陈腐的甜腻,混杂着廉价油脂、未干透的衣物和若有若无的下水道气息。狭窄的巷弄如同这座钢铁森林的毛细血管,曲折、阴暗,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杂物和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
沈冰选择的“安全屋”,就藏匿在这片混乱迷宫的最深处。它甚至不能算是一间屋子,更像是两栋老旧居民楼之间违章搭建出来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上方,用锈蚀的铁皮和油毡布勉强封顶的狭小空间。入口隐藏在堆积如山的破旧家具和废弃纸箱后面,需要侧身挤过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缝隙。
当沈冰半拖半抱地将几乎虚脱的林默弄进这个“鸽子笼”时,林默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潮湿、冰冷的铁皮罐头里。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高度仅能勉强让人弯腰站立。地面铺着几块发霉的木板,上面堆着两个瘪了的睡袋和一些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角落里散落着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和压缩饼干包装袋,空气污浊不堪。
唯一的光源,是沈冰从背包里拿出的一个小型LED应急灯,散发着惨白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
“暂时……安全”沈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她将林默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燥的木板角落,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连续的高强度奔逃和支撑林默,显然也消耗了她巨大的体力。她左臂的固定装置边缘渗出了新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林默蜷缩在角落,身体的剧痛、寒冷和高烧如同三股绞索,不断勒紧他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着烧红的炭块,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右臂的伤口在粗糙绷带的包裹下,传来阵阵闷痛和灼热感,似乎有液体在缓慢渗出。他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沈冰在微弱灯光下晃动的模糊身影。
“冷……”他无意识地呻吟,声音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幼兽。
沈冰皱着眉,看着他蜷缩颤抖的样子。她沉默地从瘪了的睡袋堆里扯出两条相对干燥、但也散发着霉味的毯子,一条粗暴地盖在林默身上,另一条则被他胡乱地裹在自己身上动作依旧没什么温柔可言。
毯子粗糙的触感和淡淡的霉味让林默稍微好受了一点,但寒意依旧深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留住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水……”他又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
沈冰沉默地拿起旁边一个还剩小半瓶的矿泉水,拧开盖子。这一次,她没有强行灌他,而是将瓶子递到他完好的左手边。
林默颤抖着伸出手,左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抓不住瓶子。沈冰看着,眉头皱得更紧,但终究没有收回手,只是用自己冰冷的手指稳稳地托住了瓶底,帮助林默将瓶口凑到唇边。
清凉的水流入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林默贪婪地吞咽着,水流顺着嘴角溢出,滴落在毯子上。
“慢点”沈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托着瓶底的手很稳,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林默冰冷颤抖的手背。
那一点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黑暗中擦亮的微小火花,短暂地驱散了林默意识边缘的混沌。他抬眼,模糊的视线对上沈冰近在咫尺的脸庞。昏白的光线下,她银白的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道细小的伤口在脸颊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淡金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他狼狈濒死的倒影。那双眼睛里,探究、占有欲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是为他这个“珍贵标本”可能提前报废而焦灼吗?林默自嘲地想,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这短暂的、被迫的近距离凝视,而泛起一丝异样的不可察觉的情绪。
喝完水,林默靠着冰冷的铁皮墙,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的痛苦并未减轻,但精神上的极度紧绷似乎因为暂时的“安全”而松懈了一丝,高烧带来的晕眩感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沉入黑暗。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一只冰冷的手再次覆上他的额头。
“烧得更厉害了”沈冰的声音带着凝重,像是在陈述一个严峻的事实,而非关心。
接着,他感觉盖在身上的毯子被掀开,右臂伤处的绷带被小心翼翼地解开。冰凉的空气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刺痛,让林默瞬间清醒了几分,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忍着”沈冰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动作却异常地小心和专注。应急灯的惨白光芒下,她完好的右手拿着消毒喷雾和干净的纱布,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右臂上那狰狞的伤口。烧伤、撕裂、焦黑的皮肉混合着血污和渗出的组织液,触目惊心。
林默咬着牙,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他能清晰地看到沈冰紧抿的唇线,感受到她呼吸间喷出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手臂,看到她淡金色瞳孔中倒映的、自己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她的手指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外科医生般的冷静,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剧痛,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专业感。
消毒药水的刺痛感如同无数钢针扎进伤口。林默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下粗糙的木板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
“别动”!沈冰低喝一声,左手(虽然被固定着)下意识地按住了他颤抖的右肩上方,试图稳定他。
她的手掌隔着薄薄的作战服布料,紧紧按在林默的肩头。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感,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感,却诡异地成为了林默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剧痛的锚点。他被迫承受着伤口被处理的酷刑,视线模糊地落在沈冰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
时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缓慢流逝,只有林默压抑的抽气声、消毒喷雾的嗤嗤声和纱布摩擦的沙沙声。
终于,伤口被重新清理、上药(一种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淡绿色药膏)、包扎完毕。沈冰的动作干净利落,包扎得比之前专业牢固了许多。
她直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处理这种复杂的外伤,对她而言显然也不轻松。她拿起剩下的半瓶水,冲洗了一下自己沾着血污和药膏的手,然后拧开另一瓶水,仰头灌了几口。
林默靠在墙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但右臂伤处的闷痛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被药膏的清凉感取代。他看着沈冰在昏暗中喝水的侧影,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感激?是依赖?还是对这个将他视为“物品”却又一次次救他、照顾他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困惑和……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谢……谢”林默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外面巷子里呼啸的风声淹没。
沈冰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水瓶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说过,别自作多情。你活着,才有价值”,她的声音冷硬,带着刻意的疏离,仿佛要划清界限。但她重新坐回林默身边,拿起一块压缩饼干,粗暴地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到林默完好的左手里。“吃,补充能量”。
压缩饼干又干又硬,如同嚼蜡。但林默知道这是必要的。他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啃着。沈冰也沉默地吃着另一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铁皮墙缝隙透进来的、外面巷子里的昏暗光影。
狭小的空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一种微妙的气氛在弥漫。不再是纯粹的猎人与猎物,不再是冰冷的看守与囚徒。在这亡命天涯的狭窄巢穴里,在生与死的边缘,一种被迫的、充满猜忌与利用、却又在绝境中悄然滋生出复杂情愫的共生关系,正悄然形成。
林默吃完饼干,感觉胃里有了点东西,身体的寒冷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但高烧带来的晕眩感更加严重。他靠在冰冷的铁皮墙上,意识又开始模糊。半梦半醒间,他感觉一只冰冷的手再次覆上他的额头。
“温度没降……”沈冰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的低语。
接着,他感觉身上的毯子被用力掖紧了一些。然后,一个带着体温和硝烟气息的重物轻轻压在了他完好的左臂上——是沈冰的头。她似乎也疲惫到了极点,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头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地靠在了林默没有受伤的左臂上,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浅眠。
林默的身体瞬间僵住。左臂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她发丝间淡淡的冷冽气息,让他昏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这个强大、冰冷、视他为研究对象的女人,此刻竟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混杂着荒谬、警惕、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心跳加速。他僵硬地保持着姿势,不敢动弹分毫,生怕惊醒了她。在这冰冷绝望的巢穴里,这短暂而意外的依靠,如同偷来的温暖,让他沉沦,又让他恐惧。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外面巷子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突然!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针般瞬间刺入林默神经末梢的“寂静”感,毫无征兆地穿透铁皮墙壁,扫过狭小的安全屋!
不是沈冰那种冰冷锐利的“寂静”,也不是“清洁工”那种庞大精密的探查感!而是一种更加隐晦、更加粘稠、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吸盘的触须在黑暗中无声滑过空间的“窥探感”,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贪婪!
林默的心脏瞬间停跳!睡意全无!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沈冰也在同一时间猛地惊醒!她如同受惊的猎豹般瞬间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淡金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爆射出锐利如刀的寒芒!她的右手已经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
“来了”沈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是‘渡鸦’的‘觅踪者’!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
她猛地扑到那个隐蔽的缝隙入口处,通过一个极其微小的观察孔,死死盯着外面昏暗的巷子。林默也挣扎着挪过去,透过另一个缝隙看向外面。
昏暗的巷子深处,雨虽然停了,但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弱光晕。一个“东西”正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离地半米的空中。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的暗银色粘稠流体。表面如同融化的水银,流淌着诡异的光泽。没有五官,没有肢体,但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无形的、粘稠冰冷的“视线”正从这团流体中散发出来,如同实质的触须,贪婪地扫过巷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墙壁、每一件杂物!它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滞、污浊!
这绝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已知的任何生物!这就是“渡鸦”的追踪手段?!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默和沈冰!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藏身之处,在这非人的“觅踪者”面前,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沈冰握枪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冰冷到了极致。她回头看了一眼因恐惧和高烧而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默,又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近、散发着致命窥探气息的暗银色流体。一个冷酷的决断在她眼中迅速形成。
“听着”沈冰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诀别的意味,“我引开它,你留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声!不准出来!如果我回不来……”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林默一眼,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你就自求多福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林默往角落里更深处一推!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瞬间从那个狭窄的缝隙中冲了出去!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
“沈冰!”林默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他想阻止,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沈冰冲出安全屋的瞬间!
嗡——!!!
那团悬浮的暗银色流体如同被激活的捕食者,瞬间停止了蠕动!所有的“视线”瞬间聚焦在沈冰消失的方向!流体表面剧烈波动,发出一种无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兴奋尖啸(精神层面)!紧接着,它如同融化般渗入地面潮湿的阴影,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沈冰逃离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追了过去!
狭小的安全屋里,只剩下林默一人。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外面死寂一片,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粘稠冰冷的窥探感,以及沈冰最后那决绝的眼神,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她冲出去了,为了引开那个怪物,为了……给他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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