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春分刚过,北京的风里还裹着残冬的凉意。凌晨四点半,王府井街口的路灯像昏昏欲睡的眼睛,赵启轩踩着自行车拐进胡同口时,车后座的铁皮货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他停在一棵老槐树下,从车筐里翻出帆布摊位,那是林悦用旧被单改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却被他仔细地用蓝布条包了边。
“小轩,今儿来得早啊。”卖糖葫芦的王老汉正支起插满红果的草靶,糖稀在晨光里拉出晶莹的丝。他看着赵启轩蹲在地上铺摊位,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昨儿城管抄了东边的摊,你可得警醒着点。”
赵启轩“嗯”了一声,手却没停。他从货箱里掏出一个个巴掌大的景泰蓝小玩意儿:掐丝珐琅的蝴蝶胸针、缠枝纹的钥匙扣、刻着“福”字的吊坠,码在铺着红绒布的木箱里。这些都是他晚上在小平房里赶制的,右手食指上还留着被铜丝划破的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
六点刚过,街口渐渐活泛起来。穿中山装的老人提着鸟笼经过,裤脚沾着晨露;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骑着“飞鸽”自行车,车铃叮当作响;还有背着帆布包的游客,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探头探脑地打量路边的摊位。赵启轩挺直腰板,学着别人的样子吆喝:“看看吧!老北京景泰蓝,手工做的!”
第一个顾客是位戴眼镜的女学生,捏着枚蝴蝶胸针反复看:“叔叔,这个多少钱?”
“八块。”赵启轩说得有些底气不足。这是他第一次定价,前一晚在灯下算了半宿成本,铜丝、珐琅料、煤球钱加起来,成本就得五块。
女学生还价到六块,他咬咬牙应了。看着对方捏着胸针蹦蹦跳跳地跑远,他攥着那六块钱,指腹反复摩挲着纸币上的“工人头像”,心里像揣了只雀跃的兔子。
七点多,摊位前突然热闹起来。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被“景泰蓝”三个字吸引,指着吊坠叽里呱啦地说外语。赵启轩急得满头汗,只会说“one、two、three”。隔壁修鞋的李师傅凑过来解围,用蹩脚的英语连说带比划:“handmade(手工做的),Beijing(北京)!”
最终,外国人花三十块买了对龙凤吊坠,临走时竖了竖大拇指。赵启轩看着手里的三张十元纸币,手心都在冒汗。这相当于他在国营厂干三天的工资,上个月他刚从量具厂辞职,父母气得三天没理他,林悦虽然没说什么,夜里却总翻来覆去睡不着。
“哟,这不是小赵吗?”一个油滑的声音插进来。赵启轩抬头,看见隔壁卖盗版磁带的刘哥叼着烟站在摊位前,三角眼斜睨着那些景泰蓝,“放着铁饭碗不端,搁这儿捡破烂?”
刘哥比他大五岁,在街口摆摊有些年头了,据说跟城管“有关系”,平时就爱挤兑新来的。赵启轩没接话,低头整理被顾客弄乱的货。刘哥却得寸进尺,故意往他摊位边挪了挪,脚下“不小心”踢到了货箱,里面的吊坠哗啦啦滚出来,好几枚摔在地上,珐琅釉磕出了白痕。
“你干什么?”赵启轩猛地站起来,胸口的火气“噌”地窜上来。
“哎哟,不好意思啊。”刘哥假惺惺地弯腰,手却在捡吊坠时故意捏碎了一枚蝴蝶胸针的翅膀,“这玩意儿也太不经碰了,我说小赵,不是啥人都能做生意的。”
周围摊主围过来看热闹,有人劝“算了算了”,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赵启轩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林悦昨晚热的剩粥,想起儿子发烧时通红的小脸,想起自己辞职时说的“我要干出样子”。他深吸一口气,没骂人,只是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东西是不结实,但比某些偷来的、骗来的干净。”
刘哥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挥着拳头就要上来,被王老汉和李师傅死死拉住。“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王老汉把他往回拽,“犯不着跟他置气。”
这场风波让摊位前冷清了不少。赵启轩蹲在地上,把摔坏的吊坠捡进铁皮盒,心里又酸又涩。他摸出腰间的传呼机,上面显示着林悦半小时前发的信息:“儿子还烧,煤气没了,速回。”
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王府井百货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楼里的柜台亮堂整洁,售货员穿着统一的制服,不像他,灰头土脸地蹲在路边,还得提防城管和地痞。一个念头突然撞进脑子里:他要租个门面,堂堂正正地卖自己做的东西。
收摊时,他数了数钱,一共三十七块五。攥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他骑着自行车穿胡同回家,车铃打得叮当响。路过早点摊时,买了两根油条,用纸包着揣在怀里——这是给儿子买的,小家伙昨晚吵着要吃。
到家时,院门虚掩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林悦抱着儿子坐在床边,额头敷着湿毛巾。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漏进的一缕晨光,照在林悦眼角的泪痣上。
“回来了。”林悦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没看他,只是伸手试了试儿子的体温,“刚退了点。”
赵启轩把油条放在桌上,凑过去摸儿子的额头,烫得他心揪紧。“去医院吧?”
“去过了,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让物理降温。”林悦终于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你那煤气罐到底什么时候换?我烧了三壶水,手都烫红了。”
赵启轩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背上的燎泡,心里一沉。“忘了……”
“你什么没忘?”林悦的声音突然拔高,眼泪跟着掉下来,“从你辞职那天起,这个家就没正常过!孩子发烧你不在,煤气没了你不管,你整天在外头瞎折腾,挣回几个钱了?”
“我今天挣了三十七……”
“三十七块够付医药费还是够买煤气?”林悦把毛巾摔在脸盆里,水花溅在墙上的结婚照上,照片里的两人笑得一脸傻气,“赵启轩,我跟你过的是日子,不是猜你今天能不能活着回来!”
儿子被惊醒,哇地哭起来。赵启轩想去抱,林悦却侧身挡住,抱着孩子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站在原地,像被钉在地上,怀里揣的三十七块钱硌得慌,像揣了把碎玻璃。
他退到楼道,蹲在台阶上摸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打火机“咔嚓”响了三下才打着,烟雾缭绕中,他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头发乱得像鸡窝,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皮鞋上沾着不知哪来的泥点。
可他就是不想回头。在量具厂当工人的日子,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听着机器单调的轰鸣,他总觉得自己像颗被钉死的螺丝钉。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逛潘家园,看老匠人用镊子掐出金丝,那些冰冷的金属在匠人手里活过来,变成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
他摸出揣在兜里的记事本,是林悦用旧台历改的,纸页边缘卷着角。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他提笔写下:“下个月,租个门面。”字迹用力得划破了纸,墨痕晕开,像朵倔强的花。
烟燃尽的烫感刺醒了他。他掐灭烟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决定明天去趟潘家园,看看能不能进点便宜的蜜蜡原石,他想试试,在景泰蓝之外,做点更像样的东西。
推开家门时,林悦已经哄睡了孩子,正坐在桌边给他留的那碗粥,用盘子扣着保温。赵启轩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肥皂味。
“对不起。”他说,“下个月,我一定……”
林悦没说话,只是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窗外的晨光越发明亮,照在桌上的油条上,镀上了一层金边。赵启轩知道,日子会难一阵子,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得让这缕晨光,照进这个家,也照进自己心里的那片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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