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的晨光没能驱散胡同深处的阴冷,但赵启轩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租门面!这个念头像颗钉子,牢牢楔进了他的脑子里,拔不出来,也不想拔。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上了发条。白天在王府井摆摊,吆喝声比以前更响亮,眼神却总忍不住往那些挂着招牌的小店瞟,琢磨着人家的门脸大小、人流多少。晚上回到家,哄睡儿子后,他就着昏黄的灯泡,在摊开的旧台历本上写写画画。油条钱省了,烟也戒了,连给儿子买糖葫芦的次数都减半。林悦看在眼里,依旧沉默,只是夜里翻身的动静,似乎轻了一些。
一个月后,赵启轩攥着那本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和歪歪扭扭“租门面”三个字的台历本,也攥着这一个月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抠出来的八百块钱,还有从父母那儿借来的三百块(母亲塞给他时,手指冰凉,只说了一句:“早点还。”),站在了胡同深处一间铁皮屋前。
屋子是真小,顶多十平米,以前大概是放杂物的。铁皮锈迹斑斑,顶上几块瓦楞铁皮翘着边,一看就漏雨。门是块薄木板,锁扣松垮。但赵启轩看着它,眼睛亮得惊人。位置偏是偏了点,在胡同深处,不是临街旺铺,但胜在便宜,一个月租金只要一百二。
“就这儿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把旁边带他来看房的房东大爷吓了一跳。大爷叼着烟袋锅,吐出的烟圈在晨光里散开:“这屋漏雨啊,去年雨季能积半尺水。”赵启轩却拍着铁皮墙:“漏雨我就糊油布,总比蹲马路牙子强!”
签下那张薄薄的租房协议,赵启轩感觉手心都在发烫。八百块瞬间缩水一大半,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他找来几块旧木板,自己动手敲敲打打,做了个简易货架,又用砂纸打磨了一块半米长的木板。林悦看他折腾,终于忍不住问:“你又要弄啥?”
“招牌!”赵启轩头也不抬,用毛笔蘸着红油漆,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四个大字:启轩饰品。写完了,他端详着,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有些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把木牌钉在铁皮屋门框上方,那抹红色在灰扑扑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扎眼。
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想起了老家刚进城不久的表妹,小梅。十八岁,有点怯生生的,手脚不算麻利,但眼神干净,透着股实在劲儿。
“哥,我能行吗?我…我笨手笨脚的。”小梅看着铁皮屋里那些闪着光的景泰蓝小件,有些手足无措,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没啥难的!”赵启轩拿起一枚掐丝蝴蝶胸针,“你看,就跟绣花差不多,把铜丝按样子弯好,粘在铜胎上,再把这彩色的釉料填进去,烧出来就成了。你慢慢学,哥教你。”他尽量把复杂的工艺说得简单,“咱这儿刚起步,哥也付不起高工资,管吃住,一个月先给你五十块,等生意好了,再加!成不?”
小梅看着表哥热切的眼神,用力点点头:“成!哥,我肯定好好干!”她拿起一把小镊子,学着赵启轩的样子去夹铜丝,却怎么也夹不稳,急得鼻尖冒汗。赵启轩也不恼,耐心地示范着:“手要稳,心要静,把它当成活物,顺着它的劲儿来…”
有了帮手,赵启轩腾出了更多时间琢磨新东西。潘家园旧货市场成了他的第二个“战场”。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驮着他,几乎天天泡在那些堆满旧货、弥漫着尘土和岁月气息的摊位之间。他不再只盯着便宜的铜料和珐琅釉,目光开始在那些琥珀、蜜蜡原石上流连。他知道,光靠小件的景泰蓝钥匙扣、胸针,挣的都是辛苦钱,他想做点更值钱、更像样的东西。
这天,他在一个角落的摊位前蹲下了。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摊上零散放着几块蜜蜡原石,其中一块鸡蛋大小,表皮是深沉的褐黄色,透着隐隐的蜡质光泽,打光一看,内里流淌着温润的蜜糖色纹路。赵启轩一眼就看中了它,这成色,做吊坠或者小雕件,绝对出彩。
“老板,这块咋卖?”赵启轩指着那块蜜蜡。
老头撩起眼皮,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二百。”
赵启轩心里咯噔一下。二百!这几乎是他和小梅半个月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利润。“老板,太贵了,少点?一百二成不?你看这皮壳还有点脏…”
“脏?这是老皮壳!懂不懂?”老头猛地坐直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二百,一分不少。”
赵启轩没走。他蹲在摊位边,拿起那块蜜蜡,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是好东西,是好东西…可这价…”市场里“小芳”的磁带在喇叭里反复唱,他摸出兜里所有的钱,几张十块五块的票子,皱巴巴地叠在一起。
老头斜眼瞥了瞥那堆钱,没吭声。
赵启轩也不急,就那么蹲着,跟老头耗。阳光从棚顶缝隙漏下来,照在蜜蜡上,折射出迷人的光晕。他絮絮叨叨地讲自己刚租了门面,想做点好东西,讲得口干舌燥。两个小时过去了,赵启轩腿都麻了,后背汗湿了一片。老头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拿走拿走!一百八!图个开门红,算我倒霉!”
赵启轩心头狂跳,生怕老头反悔,赶紧把那一百八十块钱塞过去,紧紧攥着那块温润的蜜蜡原石,感觉像攥住了希望。半个月的利润换来的宝贝,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也点燃了他更大的野心。
有了这次经验,也为了降低成本,赵启轩决定尝试批量进货一些基础配件和半成品料。他打听到西郊有个规模不小的批发市场,据说价格更便宜。这天,他揣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五百块钱,这几乎是他的全部流动资金,蹬着自行车骑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市场里人山人海,摊位林立,各种货物堆积如山。墙上刷着“发展市场经济”的红漆标语,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诚信经营”的口号。他找到一家卖仿古铜配件和琉璃珠、散装珐琅料的摊位,摊主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胖子,说话很热情。
“小兄弟,一看就是刚干这行的吧?找我老张就对了!我这货,全市场最便宜,质量顶呱呱!”胖子拍着胸脯,金戒指在阳光下闪得晃眼,“你要多少?量大还能再优惠!”
赵启轩看着摊位上那些亮闪闪的铜环、铜链、珠子,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各色珐琅料粉末,心里盘算着。他仔细挑拣,选了十几款样式简单的铜配件,又挑了几种常用的珐琅料颜色。
“张老板,这些,还有这些,各要…嗯,一百个吧。”赵启轩指着选好的东西,“这珐琅料,给我来两斤。”
“好嘞!”胖子麻利地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铜件一块五一个,一百个一百五;珐琅料三十一斤,两斤六十;一共二百一!小兄弟爽快,收你二百整!”
赵启轩觉得这价格确实比零买划算不少,心里高兴,痛快地付了五十块定金:“张老板,我下午蹬三轮过来拉货,尾款到时给你。”
“没问题!包你满意!”胖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下午,赵启轩借了邻居家一辆破三轮,吭哧吭哧又骑回批发市场。找到老张的摊位,胖子依旧笑容满面,指着地上一个装电视机的大纸箱:“小兄弟,货都给你装好啦!点点?”
赵启轩打开纸箱一看,上面一层确实是下午挑的那些铜件和几小袋珐琅料。他想着下面应该也一样,加上急着回去,也没细翻,就把剩下的一百五十块钱尾款给了胖子,费力地把沉甸甸的箱子搬上三轮车。
回到他那小小的铁皮屋,天都快黑了。小梅还在灯下笨拙地练习掐丝,桌上摆着她一下午的成果,歪歪扭扭的蝴蝶翅膀,像被踩过的飞蛾。赵启轩抹了把汗,兴奋地说:“小梅,快来看看哥进的货!以后咱材料成本就能降不少!”
他打开纸箱,把上面一层的铜件和珐琅料拿出来。再往下掏,笑容僵在了脸上。
下面满满当当塞着的,根本不是他挑的那些铜配件!全是一些薄得像纸片、一掰就弯的劣质铁皮环,镀着一层廉价的、刺眼的金色,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黑铁锈。那些所谓的琉璃珠,是染色的塑料珠子,轻飘飘的毫无质感。至于珐琅料…下面压着的几大袋,根本就是染衣服的廉价化工颜料粉末,颜色浑浊刺鼻!
赵启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猛地抓起一把劣质铁皮环狠狠摔回箱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操他妈的!”这是他第一次在小梅面前说脏话,吓得小姑娘一哆嗦。
被骗了!整整二百块钱!那是他和小梅多少个日夜的心血?是他租下这铁皮屋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
“哥…这…这是啥啊?”小梅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怯生生地问。
赵启轩没回答,他眼睛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冲出铁皮屋,跨上那辆二八自行车,疯了一样朝西郊批发市场蹬去。夜风灌进他的的确良衬衫,后背的汗湿冷得像冰。
市场早已收市,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清洁工在扫地。老张的摊位空空如也,连块破布都没留下。问旁边几个还没收摊的,都说不知道胖子去哪了,只说他就是个打游击的,经常换地方。
赵启轩像根木头桩子杵在市场门口,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晚风吹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心口像压了块冰。完了…全完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甲狠狠抠着头皮。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猛地抬起头。那胖子肯定还会来!这种骗子,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收手!
第二天天没亮,赵启轩就到了批发市场门口。他就蹲在昨天胖子摊位的位置旁边,像一头潜伏的猎豹,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入市场的人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越升越高,市场里越来越喧闹,可那个胖子的身影始终没出现。
小梅中午送来了两个馒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咱回吧。钱没了咱再挣,可你不能这么熬着啊。这铁皮屋还等着咱撑起来呢,你要是垮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住…”
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沾满灰尘的裤脚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赵启轩看着表妹通红的眼眶,又扭头望向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流,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指节因为用力太久而泛着白。他捡起地上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大口,干硬的面渣剌得喉咙生疼,却像是突然咬出了点力气:“回!咱先回去。”
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小梅赶紧伸手扶住他。阳光穿过市场的棚顶,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疲惫还在,却多了点别的东西,像被雨水浇过又重新燃起来的火星子。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