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强劲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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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的深冬比往年来得更凶,北京南城的筒子楼像被冻僵的蛇,蜷缩在北风里。赵启轩家那间十平米的小屋没装暖气,墙上的白灰冻得翘起皮,用手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林悦把儿子赵阳裹在两层棉被里,小家伙的脸蛋烧得通红,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台老旧的风箱。

她捏着体温计的玻璃尾端,在昏黄的灯光下眯着眼看了三遍,水银柱顶端死死卡在39度的刻度上。冰凉的玻璃管仿佛也被孩子的体温烫得发燥,攥在手里直灼皮肤。

“阳阳,醒醒,喝点水好不好?”林悦把奶嘴凑到儿子嘴边,可孩子只是哼唧着摇头,小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啪啪”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把她压抑的哭声撕成碎片,连隔壁都听不见。

传呼机被她攥得发热,绿色的屏幕在黑暗里亮了又暗。林悦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踱步时袜子早被寒气浸透。第三次按赵启轩的号码时,按键的手指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屏幕上“请等待”三个字闪得刺眼,像是在咧着嘴嘲笑她。

一小时前她抱着儿子冲下楼拦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瞅了眼孩子通红的脸,嫌可能弄脏车座,一脚油门就蹿了出去,溅起的泥水糊了她一裤腿。最后还是邻居张大妈披件棉袄跑出来,叫醒她家开三轮车的丈夫,才把他们送到儿童医院。

挂号窗口前排着的长队像条冻僵的蛇,林悦抱着儿子站在队尾,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怀里的赵阳烧得迷迷糊糊,小手却死死抓着她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眼里。她数着前面的人头,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孩子哭声,还有那些被父母轮流抱在怀里哄的娃,鼻子一酸,突然蹲在墙角捂着脸哭出声。

“同志,擦擦吧。”一只递来纸巾的手悬在面前,林悦抬头看见位戴护士帽的大姐,白大褂上沾着点碘伏渍。

“孩子爸呢?”护士往她身后瞅了瞅。

林悦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觉得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顺着鼻腔往脑子里钻,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不容易排到挂号,缴费时林悦摸遍了棉袄内袋和裤兜,把毛票钢镚全摊在柜台上,数了三遍才凑出二十七块六。收费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不耐烦地敲着柜台:“还差五块!快点!后面等着呢!”

“姑娘,通融通融,我这孩子烧得厉害……”林悦红着脸往前凑了凑,话音还没落地就被后面的人搡了一下。

“磨蹭啥呢?没钱就别占着位置!”

“就是,谁家孩子不着急啊?”

正乱着,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啪”地拍在柜台上一张五元纸币。“我替她补。”说话的是个拎着保温桶的男人,看穿着像附近工厂的工人。

林悦愣了愣,刚想说谢谢,就被收费员把票据塞了过来。取药窗口的队伍更长,林悦抱着儿子站了没一会儿,怀里的赵阳突然开始抽搐,小脸憋得发紫。她吓得魂都飞了,疯了似的往前挤:“让让!让让!孩子抽风了!”

不知被谁推了个趔趄,她膝盖磕在水泥地上,手里的药单飘落在地,瞬间被来往的鞋踩得全是黑脚印。?

凌晨三点,林悦抱着好不容易睡着的儿子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长椅的金属边冰得刺骨,她把儿子往怀里紧了紧,看着对面病房里围着病床的一家三口,突然觉得这条走廊像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她想起赵启轩早上出门时说的话,那时他眼里闪着光:“悦悦,这次去石家庄谈成了,咱就能租个正经店面,不用再摆地摊了。”

那点光此刻想起来,比走廊的白炽灯还要刺眼。

“悦悦!”

赵启轩冲进病房时带进来一股寒气,肩头落满的雪花在暖空气里迅速化成水,洇湿了军绿夹克。他脚上的皮鞋沾着泥点子,在洁白的地板上蹭出一串黑印。把手里的样品箱往床头柜上一放,他就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合同,脸上堆着笑:“悦悦,成了!五千件订单,预付款下周就到!”

他翻着样品箱没注意到林悦通红的眼睛,举着个仿玉平安扣献宝似的:“你看这成色,河北厂家给的价特别低,咱转手就能赚……”

“赵启轩!”林悦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猛地站起来,怀里的儿子被惊醒,“哇”地哭了起来。“你看看你儿子!看看你这双鞋!”她指着他沾着尘土和雪水的皮鞋,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就砸了过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跟你的破珠子过去吧!”

体温计“啪”地撞在墙上,玻璃管碎成好几瓣,银色的水银珠像碎掉的星星,滚落在地。林悦看着那些珠子在月光下闪烁,突然蹲下去想用手抓,被赵启轩一把拉住:“别碰!有毒!”

“有毒?”林悦甩开他的手,指甲狠狠掐进他的胳膊,“我们的日子才有毒!你知道儿子抽搐的时候,我连五块钱都借不到吗?你知道我抱着他在雪地里拦车,司机都嫌他脏吗?”

赵启轩被她掐得生疼,却没敢再挣。他蹲在地上捡玻璃碴,指尖被碎玻璃划破,血珠滴在那份合同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看着纸上“预付款”“违约金”那些扭曲的字样,他突然抓起合同撕成碎片。

林悦愣住了,看着他把碎片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声音低得像耳语:“明天我就把店盘出去,找个正经工作,陪你带孩子。”

儿子的哭声从梦中传来,林悦扑过去抱住孩子,眼泪砸在孩子滚烫的小脸上。赵启轩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带血的手指,突然发现样品箱里的仿玉平安扣,在月光下绿得像块发霉的馒头。

窗外的雪还在下,他第一次觉得,那些他以为能改变命运的“生意”,此刻沉重得像要把这间小屋压塌。?

“你咋来了?”林悦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缓和了些。?

“接到传呼就赶回来了,火车上一直打不通电话。”赵启轩搓了搓冻僵的手,“订单的事……”

“别提了。”林悦别过脸,“先看孩子吧。”

赵启轩走到床边,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医生咋说?”

“急性肺炎,得住院。”林悦吸了吸鼻子,“押金交了五十,是张大爷家借的。”

赵启轩的喉结动了动,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里有三百,先拿着。”

林悦打开一看,里面是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你这钱……”

“厂家给的定金,我先借支了点。”赵启轩的声音有点含糊,“本来想等全都拿到手,给你个惊喜。”

林悦没说话,把钱塞进棉袄内袋。走廊里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赵启轩赶紧把地上的玻璃碴扫到墙角。“我守着,你眯会儿。”他把长椅往床边挪了挪。

林悦摇摇头,抱着儿子不肯撒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病房里的暖气片只比体温高点,赵启轩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盖在林悦肩上,夹克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你还记得周大爷不?”林悦突然开口。

赵启轩愣了愣:“潘家园那个?”

“嗯。”林悦看着儿子的小脸,“前几天我去东单买菜,看见他说的那家德顺斋了。”

“哦?”赵启轩没接话,他记得那张纸条还压在枕头底下。

“铺子不大,就一间门脸,门口挂着个花丝幌子。”林悦的声音轻下来,“我看见李大爷在里面做活,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根细银丝,捏着镊子缠来缠去,跟你爷爷以前那样。”

赵启轩蹲在地上,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他想起爷爷的那个花丝小锁,想起周德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跟张大妈说了,杂货铺的活我不去了。”林悦突然说,“她闺女要生孩子,正缺人搭把手,说让你去帮忙看店,一个月给两百。”

“我?”赵启轩抬头。

“嗯,卖酱油醋啥的,不用动脑子。”林悦的声音有点抖,“你要是不想去……”

“去。”赵启轩打断她,“明天我就去。”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赵阳的哭声渐渐小了,呼吸也平稳些。赵启轩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突然伸手碰了碰,小家伙哼唧了一声,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点温度烫得他心里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他想起样品箱里那些绿得扎眼的仿玉,想起合同上被血晕开的字迹,突然觉得那些东西远不如儿子这一下抓握来得实在。

林悦靠着墙壁打盹,头一点一点的。赵启轩脱下自己的毛衣,轻轻披在她身上。毛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林悦瑟缩了一下,嘴角却悄悄抿了抿。

走廊里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的水银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赵启轩看着那些银色的珠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真东西都是有灵性的,假的再像,也发不出那样的光。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是周德山给的地址。指尖抚过“东单三条德顺斋”那行字,突然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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