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雨,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高速公路的隔离带上。顾青把方向盘握得死紧,指关节泛白。仪表盘荧光显示:21:47。他瞥了一眼副驾驶座——那捧精心挑选的红玫瑰,此刻在颠簸中微微颤抖,娇艳的花瓣边缘已显疲态,像凝固的血滴,无力地蜷缩着。旁边,一个天鹅绒的小首饰盒,被他的汗水浸得有些发潮。今天是情人节,他硬生生把三天的货运压缩成两天一夜,只为了提前到家,给妻子朱妗妗一个“惊喜”。导航终点“昆城金苑”四个字,在雨幕冲刷的屏幕上格外显眼。
驶入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节日喧嚣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商场外墙巨大的LED屏上,钻石广告仍在循环播放,模特脖颈间的璀璨,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冰冷而虚幻的光晕。顾青的心,却比这雨夜更冷。他想起去年今日,儿子小峰高烧急诊,他在冰冷的走廊里听着电话那头朱妗妗的抱怨:“别人老公都送礼物,就我像个笑话!”车轮碾过一个深水坑,颠簸让玫瑰束滚落脚边,几片花瓣无声飘零,落在沾满泥泞的鞋面上。
指纹解锁,冰冷的“滴”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家里一片漆黑,却有股异样的甜腻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混合着空调暖风,不是他熟悉的味道。顾青屏住呼吸,像潜入敌境的士兵。客厅里,踢到的空易拉罐滚出老远,捡起一看,昂贵的进口牌子,他从不买这个。茶几上,吃剩的半盒披萨,凝固的芝士上插着牙签,旁边两只红酒杯,其中一只杯沿,印着半边极其艳丽的唇印——那颜色,刺眼得陌生。
主卧的门缝,泄出暖黄的灯光,夹杂着电视机里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还有一个…男人的笑声?低沉,带着某种餍足的慵懒。顾青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抖,只是那扇涂着温馨米白油漆的门,仿佛重若千斤。
推开门。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瞬间被巨大的耳鸣淹没。
空气是粘稠的。浓烈到呛人的香水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过度绽放后腐败花朵的甜腥气,还有一种…陌生男性古龙水的侵略感。这三种气味在暖空调的蒸腾下,激烈地纠缠、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而浑浊的战场。
视线掠过凌乱的地板——女人的蕾丝睡衣(那件他买的、她嫌太性感的款式)被随意丢弃在男人的深色西裤上。更刺眼的,是几团揉皱的纸巾,散落在床脚和垃圾桶边缘,像无声的证物。
床上。
粉色的碎花床单(他亲手挑的,象征温馨)皱得不成样子,中央深陷下去。朱妗妗裹着被子坐起,她的头发散乱,眼神里交织着惊惶、羞耻和一丝来不及散尽的迷离。她下意识地将被子拉高,试图遮盖更多。
旁边,一个男人正慌乱地往身上套一件皱巴巴的T恤。他动作太大,带翻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插头在插座里溅起细小的火花,“滋啦”一声,短暂地照亮了他脖颈上几道不规则的、新鲜的红痕。他不敢看顾青,眼神像受惊的老鼠,四处乱窜。社区办事处的蒋进峰!顾青的脑子嗡的一声,那张上个月还帮他办居住证的、带着虚伪热情的脸!
“啪嗒。”顾青手中的首饰盒重重砸在地板上,天鹅绒的表面沾上了不知名的污渍。
“顾青?!”朱妗妗的声音拔高变调,尖锐刺耳,“你…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下一秒,是灾难性的爆发。
“姓蒋的!”顾青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像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喷发。他没有冲向床上,而是猛地抓起梳妆台上一瓶还剩半瓶的香水——那瓶价格不菲的香奈儿五号。手臂抡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蒋进峰砸了过去!
玻璃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裹挟着刺鼻的香气和顾青滔天的怒火,狠狠撞在男人身后的墙壁上。“砰啷!”一声巨响!玻璃渣混合着琥珀色的液体四散飞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如同给这个混乱的战场投下了一颗气味炸弹。蒋进峰惊叫一声,抱着头狼狈滚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顾青!你疯了!!”朱妗妗尖叫着,用薄毯胡乱裹住身体,试图扑过来阻拦。毯子滑落,顾青清晰地看到她胸前未完全遮掩的皮肤上,几道深紫色的、新鲜的指痕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那痕迹的形状,绝非他自己留下的!
蒋进峰像只受惊的兔子,抓起地上的皮鞋就想往阳台冲。顾青岂能让他逃走?他红着眼,一把抓住对方来不及系好的皮带扣,猛地将他拽了回来!两个男人滚倒在地板上,撞翻了散落的衣物,扭打在一起。顾青的拳头砸在对方肩胛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反了天了!大半夜的闹什么!!”一声尖利的呵斥如同钢针插入战局。穿着睡袍的岳母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怒。她一眼扫过房间,瞳孔剧烈收缩,瞬间明白了大半,但下一刻,那惊怒被一种极致的护短和蛮横所取代。她二话不说,抄起床上一个蓬松的羽绒恚犯橇就朝顾青去!枕套上,“百年好合”的金线刺绣刮过顾青的颧骨,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他们结婚时,岳母亲手送的贺礼!
“妗妗!傻愣着干什么!快穿上衣服!冻病了怎么办!”岳母的声音又急又厉,完全无视了地上扭打的女婿和奸夫。她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貂绒大衣,胡乱地往女儿身上裹,动作粗暴,仿佛在掩盖什么罪证。
岳父这才趿拉着拖鞋,气喘吁吁地跟进屋,脸上堆砌着尴尬又圆滑的表情。“小顾!小顾啊!有话好好说!跑长途累坏了吧?爸给你泡杯茶消消气……”他假意去拉顾青的胳膊,却被顾青猛地甩开。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证据!必须留下证据!顾青挣扎着腾出一只手,颤抖着伸进裤兜去掏手机。屏幕刚亮起,录像功能还没点开——
“啪!”岳母眼疾手快,如同最专业的打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他手腕上!手机脱手飞出!
“抓住他!”岳母尖叫道。岳父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从后面抱住顾青的腰,将他往后拖。顾青怒吼着挣扎,三个人顿时在狭窄的空间里摔作一团!顾青的后背重重砸在地板上。
“爸爸!外公!你们在干什么呀?呜呜呜……”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惊恐又无助的童音,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混乱的喧嚣。
儿童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年仅十岁的小峰,穿着那件印着歪歪扭扭皮卡丘图案的睡衣,光着脚站在门口。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大人们,看着跪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妈妈,看着外公外婆狰狞的表情。
“爸爸…外公…你们在玩打架游戏吗?”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稚嫩而脆弱。他脚上那双新买的小熊拖鞋,右脚那只的耳朵,已经不知何时开线了。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拉妈妈,却被眼前的混乱吓得不敢动弹,只是无助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呜呜呜……你们不要打了!爸爸!阿公!不要打了!妈妈,你怎么哭了……呜呜……”
这哭声,像最强大的定身咒。
顾青高高扬起的拳头,僵在了半空。所有的怒火、屈辱、杀意,都在儿子那双蓄满泪水、充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里,被瞬间抽空。他看着儿子睡衣上那只咧嘴笑的皮卡丘,此刻在那双泪眼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凄凉。他仿佛看到自己辛苦构筑的、名为“家”的堡垒,正在孩子眼前轰然崩塌。
朱妗妗瞬间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连滚爬爬地扑到小峰身边,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找到了最有力的盾牌。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凄婉至极:“顾青!你看到了吗?你看看孩子!!你非要闹!非要闹得小峰做噩梦吗?!他才多大啊!”她暗中狠狠掐了一下小峰的胳膊,孩子吃痛,“哇”地一声,哭得更加响亮,那声音足以撕裂任何父亲的心。
这哭声和指责,不仅击中了顾青,也让死死抱住他的岳父手下力道一松。连狼狈不堪的蒋进峰,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挣扎,眼神闪烁。
顾青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所有的力气都从四肢百骸流走了。他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那张因恐惧而变形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离婚?单亲家庭?那些冰冷的词汇和未来可能对小峰造成的伤害,像沉重的巨石压下来,远比眼前的背叛更让他喘不过气。
钳制着他的力量消失了。岳父慢慢松开了手,尴尬地拍了拍裤子。岳母也停止了拉扯,但眼神依旧像刀子一样剜着顾青。蒋进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像条泥鳅一样从地上弹起,他甚至不敢去捡地上的外套和手表,只穿着单薄的T恤和没系好鞋带的皮鞋,低着头,贴着墙根,仓皇失措地冲出了卧室门,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他离开的背影,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了此地的肮脏。
岳母眼看形势逆转,立刻换上那副虚伪的“和事佬”腔调,上前一步,拍着顾青的肩膀,仿佛刚才那个抄枕头砸人、打掉手机的不是她:“小顾啊!你看看!闹成这样多难看!妗妗她…她这不是认错了吗?你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听妈一句劝,这事儿啊,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还得往前过不是?”她刻意忽略了“这事儿”究竟是什么事,仿佛那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口角。
岳父也在一旁帮腔,语气恳切得像在演话剧:“是啊小顾,冲动是魔鬼!家和万事兴!你看小峰哭的…你这当爹的,舍得?”
顾青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越过岳母虚伪的笑脸,落在朱妗妗脸上。她抱着还在抽泣的小峰,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那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伤人。她没有反驳她母亲的话,没有澄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和解释,只有利用孩子作为挡箭牌的算计。
“妈,”顾青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今晚,我先回家。”他指的是他父母的家。
“哎哟!你这孩子!”岳母急了,差点脱口而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被岳父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小顾啊,”岳父搓着手,一副真心为他着想的模样,“这么晚了,路也不好走,你爸妈肯定也休息了。就在这里凑合一晚…”
“不了。”顾青打断他,语气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疲惫。他弯腰,默默地、一件一件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东西:那盒沾了污渍的首饰盒,还有…那捧散落了几片花瓣的红玫瑰。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瑟瑟发抖、眼神躲闪的儿子。他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径直走出了这间充满背叛、谎言和算计的屋子。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瞬间,隔绝了里面可能传来的一切声音,也隔绝了他过去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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