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停车场像个巨大的冰柜。顾青坐进驾驶座,冰冷的皮革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机械地启动引擎,用袖子抹掉车窗内侧凝结的白霜。后视镜上悬挂的那个褪色的平安符,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摇晃——那是小峰幼儿园时用彩纸和毛线做的,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平安”。
保安亭的窗户“哗啦”一声拉开,保安小张探出头,脸上带着惯有的熟络笑容:“顾哥?这么晚了还出去?”
“……嗯,有点急事。”顾青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下意识地摸向手套箱深处,掏出一包不知放了多久、已经皱巴巴的香烟。这是他戒了十年烟后,重新摸到的东西。打火机“咔嗒”、“咔嗒”响了四五次,才勉强蹿起一点微弱的火苗,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刚刚被岳母用枕头刮出的、此刻才隐隐作痛的血痕。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猛地冲入干涩的喉咙和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咳咳…玛德…咳咳…这烟……”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骂烟,还是在骂别的什么。
烟灰簌簌落下,其中一点带着火星,准确地飘落在副驾驶座上几张散落的货运单上。火光一闪,瞬间在印着“紧急避孕药”字样的那一栏,烫出一个焦黑、丑陋的小洞,如同他此刻心口那块迅速腐烂的疮疤。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后视镜里,那扇属于703室的窗户,还亮着暖黄的灯光,像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句点。顾青猛地一脚油门,老车发出一阵病态的轰鸣,颤抖着冲向前方无边的黑暗。
刺眼的红光映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看向副驾,那半盒没吃完的儿童饼干还在,塑料包装被暖风烘烤得发软变形,里面的小熊图案模糊不清。就像他对家的定义、对未来的憧憬,此刻都成了一滩烂泥,糊在心上,沉重得无法呼吸。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一个老旧小区的楼下。顾青在手套箱深处摸索着,掏出一把边缘有些磨损的黄铜钥匙。父母家在三楼。钥匙插入锁孔时,传来熟悉的、滞涩的摩擦声。
门开了。
客厅里,昏黄的落地灯还亮着。母亲刘清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落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和掩饰不住的担忧:“儿子?!你…你咋这个点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茶几上,一个敞着口的降压药盒旁,还放着半碗早已凉透的鸡蛋面,蔫黄的葱花浮在浑浊的汤面上。
“车…车有点毛病,送去店里修了,明天才能拿。”顾青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声音干巴巴的,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虚弱。这谎言拙劣得不堪一击。
电视机里,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还在重播,男女主角正抱在一起,声泪俱下地发誓:“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永远不变心!”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去年的十二月。小峰用红色水彩笔圈出的自己生日日期旁边,画着一个歪歪扭扭、只有三根蜡烛的生日蛋糕,旁边写着“爸爸回来”。
老太太突然抬手捂住胸口,眉头紧锁:“也不知怎么了,今晚这心口慌得厉害,右眼皮也一直跳……”她说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顾青走近,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脸上,“你这脸…这嘴角怎么了?”她伸出手,冰凉粗糙的手指带着担忧,轻轻碰触顾青红肿破皮的颧骨。
“方向盘…方向盘磕了一下,没事。”顾青猛地撤开脸,动作快得有些狼狈,“妈,我累死了,先去睡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久未居住的卧室。
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客厅的光线和母亲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黑暗中,他倚着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门板似乎隔绝不了那声从客厅传来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背上。
床头柜上,一个简单的木制相框里,一家三口的笑脸在黑暗中依稀可见。那是他们的近照。照片里,朱妗妗穿着合身的旗袍,笑容灿烂,依偎在他身边。年幼的小峰在中间,比着稚气的剪刀手,无忧无虑。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冷冷地、清晰地照亮了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张奖状。那是社区颁发的“模范家庭”奖状。烫金的四个大字,在冷白的月光下,边缘已经剥落、卷起,露出了底下廉价纸板灰暗的底色,像一张讽刺至极的脸。
顾青在父母家已经躺了十来天。墙上小峰幼儿园的蜡笔画,皮卡丘的笑容被窗缝透进来的湿气晕染得有些模糊。母亲刘清莲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厨房里传来熬粥的细碎咕嘟声和腌萝卜被刀背拍裂的脆响。父亲顾安邦的“工作室”在阳台,那台老掉牙的洗衣机成了他唯一的寄托,扳手敲打内筒的“咣当”声,像是为这个破碎家庭敲响的沉闷丧钟。
这天午后,洗衣机突然发出一阵濒死的哀鸣,排水管“噗”地喷出一股混杂着铁锈和污垢的黑水,瞬间在阳台上漫开,散发出难闻的腥臊气。顾安邦蹲撞拭溅到裤脚的污渍,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亲家”两个字刺眼地跳动着。顾青默默接过手机,指尖触到父亲沾满机油的手腕——那是上周帮他修货车时留下的痕迹。
“小顾啊……”朱父的声音传来,背景是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和含糊不清的谈笑,“妗妗念叨着你呢,特意炖了你爱吃的莲藕排骨……两口子哪有隔夜仇,回来吧。”顾青的目光死死盯在阳台瓷砖缝里那滩正在凝固的黑色污水上。
傍晚,顾青裹紧军大衣,缩在沙发上看重播的《大时代》。电视机屏幕闪烁,映得母亲擦拭全家福相框的身影忽明忽暗。“峰峰……该想爷爷了……”她低低地念叨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里孙子圆润的脸蛋。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学猫叫》铃声撕裂了屋内的死寂——那是小峰当初用顾青手机给朱妗妗设的专属铃声。
人民公园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铺成一条通往毁灭的金黄地毯。朱妗妗裹着件价格不菲的米色羊绒大衣,端坐在公园长椅中央,膝上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星巴克。五米开外,靠近垃圾桶的位置,蒋进峰斜倚着,指间夹着的烟在深秋的暮色里明明灭灭。他脚上那双崭新的AJ运动鞋,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炫耀的光泽。
“老顾!给你带了杯热的!”朱妗妗看到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砌着虚假的殷勤,大衣随着动作滑落一角,露出颈侧一道新鲜的、深紫色的掐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狰狞。她递过热咖啡纸杯,杯壁凝结的水珠冰凉。顾青的手纹丝不动。纸杯“啪”地掉落在地,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渗入枯黄的落叶堆,像一滩肮脏的血。蒋进峰的AJ鞋尖毫不在意地碾过那只瘪掉的纸杯,将咖啡渍踩进昂贵的鞋底纹理。
“哥,您消消气。”蒋进峰小跑上前,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谄媚,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顾青翻开,指尖触到纸张边缘印着的、细小的“520”暗纹水印——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天晚上,他发信息说要赶长途,却在服务区刷到了朱妗妗的朋友圈:“加班好累,还好有宝贝仙人球陪~”,配图是她办公室桌上那个仙人球盆栽。协议书上,“赔偿费五万元”的字样粗黑醒目,顾青猛地想起上周给小峰交的五千块钢琴课定金,当时朱妗妗皱着眉说卡里只剩三千,让他再想办法凑点……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猛地炸开,惊飞了旁边啄食的麻雀。蒋进峰下手又狠又重,脸颊瞬间浮起鲜红的指印。他撸起袖子,手腕上的表带松了,内侧一个刻意磨损、却依然清晰可辨的“妗”字疤痕,像一条扭曲的毒蛇,无声地炫耀着占有。“大哥,您开个价,只要能弥补。”
顾青的拳头带着风声,擦过蒋进峰的耳畔,狠狠砸在两人身后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树梢积雪簌簌坠落。树皮裂开,几缕暗红的血丝顺着痕蜿蜒而下,朱妗妗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手里的咖啡杯失手掉落,深褐色的污渍在她的大衣前襟迅速洇开,形状像一颗被狠狠揉碎的心脏。
落叶打着旋落在蒋进峰肩上,他心惊胆战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对不起,这件事是我的不对,”边说边继续自扇耳光,右脸也迅速红肿起来,“大哥,您看您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
顾青猛地转过头,双目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被你毁掉的那个家!你他妈的真该死!”
蒋进峰腰弯得更低,做足了卑微姿态:“是是是,我该死,那您说个数,我绝对不还价。”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细若游丝。
顾青猛地转身,旧夹克的衣摆带起一阵风,扫落长椅上堆积的梧桐叶,叶片恰好覆盖在协议书“赔偿款五万元”那几个字上。他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却像惊雷般炸开:“我要你老婆!陪我一年!!”
蒋进峰脸上的谄媚瞬间冻结,瞳孔急剧收缩,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仿佛要抠出血来。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强压着暴怒,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低吼,带着毒蛇般的阴冷:“钱要多少!只要您开口!……”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顾青怒吼,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大声点!我听不见!”
蒋进峰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怨毒和算计落空的烦躁。谈判彻底破裂。
几天后,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顾青刚在药店为父亲买好降压药,朱妗妗的电话又来了。她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异常柔软,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哽咽:“峰峰……峰峰说想吃爸爸做的糖醋鱼了……他发烧了,一直喊爸爸……”
雨水疯狂敲打着老旧小区的遮雨棚,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顾青推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一股久违的、混合着劣质香精的油烟味扑面而来——燃气灶上炖着汤,那只把手缠着防烫胶布的砂锅,还是他们结婚时一起在超市挑的。
朱妗妗穿着一条半旧的蕾丝边家居裙,慵懒地倚在博古架旁,博古架上原本摆放的结婚照不见了踪影。“外面雨大,先喝杯热姜茶暖暖身子。”她递来一个马克杯,杯口处有个明显的豁口,杯底沉淀着几粒未完全化开的、疑似糖块的颗粒物。电视机里,《今日说法》的女主播正用冷静的语调讲解着某种强效镇静剂的药理作用和危险副作用。顾青接过温热的杯子。
眩晕感来得猝不及防,像沉重的黑幕当头罩下。顾青试图抓住旁边的窗帘稳住身体,“刺啦”一声,窗帘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视线彻底模糊前,最后定格的是朱妗妗弯腰捡遥控器的动作,后颈处几个深深浅浅的吻痕连成一片,在灯光下泛着紫葡萄般的光泽。还有蒋进峰腕间的表盘,秒针划过12点时,在吊灯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冰冷的光弧。
再次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腕和脚踝被粗糙尼龙绳勒紧的剧痛,绳索深深陷入皮肉。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难以言喻的腥膻甜腻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顾青发现自己被反剪双手,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牢牢捆绑在主卧那根冰冷的跳舞铁柱上。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蒋进峰正慢条斯理地解开他那条皮带,金属搭扣磕在床头柜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朱妗妗则靠坐在床边,脖颈上突兀地多了一条崭新的、闪烁着冷光的银色铁链,链子的另一头随意垂落在凌乱的床单上。
“哟,醒得挺快。”蒋进峰转过头,脸上挂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他踱步过来,用手指轻佻地抬起朱妗妗的下巴,强迫她转向顾青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炫耀:“你不是想用我的女人吗?今天让你开开眼,看看‘我的东西’是怎么伺候我的。”他特意加重了“我的东西”四个字。
“死鬼……”朱妗妗发出一声娇嗔,眼神空洞地掠过顾青,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哈哈!还害臊?”蒋进峰放肆大笑,神态狷狂,“放心,今天一定让你满意!老子可是下了血本!”他俯身拉开床头柜抽屉,掏出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标识。他熟练地剥开铝箔,捏起一颗深蓝色的小药丸,对着顾青挑衅地晃了晃,然后仰头,喉结滚动,将那妖异的蓝色吞了下去。朱妗妗看着他吞药的动作,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期待。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变得粘稠而污浊。
被绑在铁柱上的顾青,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跳,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呜”嘶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剧烈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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