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倚着冰凉的藤椅,温着壶陈酿。这藤椅的冰冷,似乎与他内心的寒意相互呼应,都带着一种无法化解的凉薄。
他缓慢地抬起手,动作轻缓而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将壶中琥珀色的陈酿,小心翼翼地倒入杯中。温热的酒香,如同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带着一丝他记忆深处的故乡的味道,却又像幻影般,稍纵即逝。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出他内心深处的沉思与焦虑,如同水面下暗藏的漩涡,无声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他轻抿了一口,让酒液在舌尖缓缓流淌,仿佛要将酒液中蕴含的所有滋味都品味出来。
温热的酒液,在他喉间滑过,带来一丝短暂的温暖,却无法驱散他内心深处的寒冷,如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投向远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思绪也如同断线的风筝,飘向了遥远的过去,以及那不可预测的未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像是一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渴望自由,却又无力挣脱。
将军已是年过半百,岁月无情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的发丝,如同银线般闪烁着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苍凉而又孤独的色彩。
他将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用一根青玉簪固定,那青玉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深色便服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既显得朴素,又不失风度。偶尔有几缕发丝挣脱束缚,顽皮地脱落在额前,为他增添了一丝闲适与随意,却也更加凸显了他内心的疲惫和无奈,像一个被生活重压的旅人。
哎,有的时候,真的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胆怯。
他不喜欢小皇帝赏赐的名贵衣服,那些华丽的绸缎,在他看来,就像一种无形的枷锁,将他束缚在虚伪的礼仪之中。他常常只把自己放置于一身深色的便服中,深沉的颜色,仿佛是他内心的保护色,将他的真实情感都掩藏起来。他的腰间总是系着一条宽大的皮质腰带,如同一个战士的勋章,时刻提醒着他,他所背负的责任和使命。他的身形匀称,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赘肉,而是赋予了他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与力量。他的衣袖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前臂,那是常年征战沙场所留下的印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珠串,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他仅有的饰品,也是他唯一的慰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渴望和信仰。
岁月在他身上只留下了风霜,却未能削减他骨子里那份威严与力量。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刀,似乎能够看穿世间的一切虚伪和阴谋。他的肩膀,依然宽厚有力,如同山峦般坚实,可以为他的士兵们撑起一片安全的港湾。
将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同秋风拂过落叶,带着一丝无奈与叹息。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手指在藤椅冰凉的表面摩挲,感受着那熟悉的质感。藤椅的冰冷,透过指尖,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仿佛在提醒着他,他所处的困境,以及他所面临的责任。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战局,他就像一个被困在棋盘上的棋子,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知道,自己无力保护麾下的士兵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战场,走向死亡。内心的犹豫和无奈,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他的灵魂,让他倍感痛苦,却又无力挣脱。他每每听着那些新来的士兵们幼稚的谈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心中都会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愧疚。他压不住那份责任感,只能苦涩地笑笑,用笑容掩盖内心的无奈,用沉默来守护那些孩子们那可笑的希望。
室内的寂静,如同一个巨大的嘲笑,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嘲笑着他的懦弱,嘲笑着他的犹豫不决。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但他却无法做出任何一个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仿佛走在悬崖边上,向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向后一步,则是无法面对的现实。
这已经是他第二十六年困守暖熙城了。二十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稚嫩的少年,成长为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二十六年的时光,也足以让一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城池,变成如今的废墟。
从十八万黑骑大举进攻以来,他就再也没有下达过一次真正的命令。所有的战略布局,全部依靠守备军自主御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着这场无休止的战争,看着那些被他庇护的孩子们,在战场上奋力厮杀。他站在城墙上,冷眼看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心中却波澜不惊,如同一个观看戏剧的观众。他不在意输赢,因为他知道,被鹤晗占领,只是时间问题。在他看来,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戏剧,而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观众,一个无法改变命运的看客。
他曾以为,这场战争,一照面就能分出胜负。他曾以为,凭着他手中的长剑,可以所向披靡。然而,现实却远超他的预期,这场战争,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希望。这个猫鼠游戏,竟在无形中耗费了他们数十年的光阴,将他们都拖入了一个深渊。
令他更觉欣慰的是,守城的那些士卒军官,在如此巨大的落差下,竟然依然团结着。面对装备精良的敌军,他们依然有勇气一次次自我整顿,依然能直面敌军的铁戟重炮,不曾退缩,不曾放弃。他们是真正的良材,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希望,分配到这儿,实在是太可惜了。他们本可以拥有更美好的未来,却因为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被困在了这座边陲小城里。
被遗弃在这个边陲小城,守着旷辽的荒土,他痛饮过乘隅千金难求的“凤露”,这种美酒,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提醒着他,曾经的繁华与奢靡。他醉看过舞袖翠云铺染血红的门廊,那血红的颜色,如同他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疤,在提醒着他,他所背负的责任和罪孽。他却不知将那沉积多年的心事,诉与谁说,他只能独自一人,舔舐着伤口,独自承受着这无尽的痛苦。
纵有银镯歌女衣袂遮天蔽狼烟,那些歌舞升平的场景,不过是一场虚假的繁华,无法抚平他内心的伤痛,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破不尽离人愁,他心中的愁绪,如同无底的深渊,永远也无法填满。化不开心中苦,他内心的苦涩,如同苦胆一般,永远也无法消解。
时不时,他仍会念起同窗欢聚燕楼上的场景,那些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们曾一起投壶赏月,他们曾一起吟诗作对,他们曾一起分享彼此的梦想。可惜,故友四散,再也没能重聚,那最后一局你画我猜,也只存在于他的虚影记忆中,空余遗恨,徒增悲凉。
他虽长于此地,但他终究是鹤晗人,这里毕竟不是他的祖国。他为什么如此犹豫不决呢?他为什么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也许,或多或少有些不忍心吧。毕竟军营里的那些孩子,都是在他庇佑下成长起来的,一旦投降,他们……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他不敢想象,也无法面对。
“怎么又不见王将军啊?只要他老人家出手,咱们继续齐心协力,肯定能赢啊!”
“将军是咱的王牌,不能直接上,我跟你讲啊……”
将军每每听到这群新来的孩子们,如此可笑地谈论他,把他当成他们的希望,把整个城市的命运,都托付与他,他总会感到内疚,像一把把无形的利刃,刺穿他的心脏。他们越是信任他,他内心的愧疚就越是强烈。
他深知,希望生于无端的信任,注定会失望地走向终结。他无法承受那些年轻人失望的眼神,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谴责。
流霜飞扬,皎皎空中悬着孤月一轮,为热闹的营地镀上一层白练似的网。月光柔和而冰冷,似乎在嘲笑着这片人间的喧嚣。
营地四周,被连绵不绝的群山环抱,显得格外幽静,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火光映照在帐篷上,投射出跳动的影子,如同一群欢快的精灵,在跳着无声的舞蹈。年轻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有的在欢笑,有的在低声交谈,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构成了一幅既温馨又悲凉的画面。
流霜在空中飞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轻轻地落在地上,仿佛为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在营地上,为每个人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像一层薄薄的面纱,遮盖住他们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寒冷的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丝毫没有减弱他们对未来的热情,那是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和无知。
营地的热闹与孤月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在这片喧嚣中,月亮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惆怅,他似乎在俯瞰着人间的一切,用他那冰冷的目光,见证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像是被乘隅遗忘的故人,一个被历史遗忘的注脚,还未犯罪的通缉犯,被困在了这座冰冷的城池里,他无力挣脱,也无处可逃。
家人离世,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心灵支柱,粮草告急,让他的士兵们日渐憔悴,军民疲惫,让整个城池都笼罩在绝望之中。堆在角落的册子,早已攀爬半墙,如同小山一般,但他不能,也不敢批阅军报,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害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让那些孩子们白白送死。
这是一场注定成功的攻城战,他早已经看透了一切,他知道,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
在悲观将军的领导下,没有人能守住敌人的城池,他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压在所有士兵的心头,让他们无法看到任何希望。
副将张嬴,战死的那年夏祭,他沐浴更衣,叩首北方,重新拾起先将军攻占此城时缴获的鹤晗书册。那些书册,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让他无法抗拒的诱惑。
鹤晗文字通顺易写,简单明了,信件文书中,更是充斥着浓郁的人情味,那些朴实无华的农家日记,那些缠绵悱恻的思乡柔情,那些字里行间的友善亲切,无一不令他心生向往,也无一不勾起他对过去的模糊记忆。
这是他在乘隅四十几载宦海沉浮中所没有体会到的。虚伪谄媚的官场,尔虞我诈的权谋,让他感到无比厌倦。那些书册,就像一道微弱的光芒,一次次勾起他模糊记忆中,潜藏的快乐。那似乎在提醒着他,他本来就属于鹤晗,他本就不应该属于这里。
在他印象中,每次下营的那几天,他都能听到新来的士兵们,在战前的营地里低声议论。他们的话语,就像一个个无知的笑话,让他感到可笑,又感到心痛。
其中,有一个身材纤瘦的男孩,他的面庞轮廓分明,眉毛如剑般锋利,浓黑而有力,眼睛炯炯有神,眼中闪烁着一抹兴奋与紧张的光芒,充满了对未知战场的渴望与忐忑,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新兵。
他说:“你说咱们要是被俘,会不会也能享受鹤晗的居民待遇呀?”
提到这,少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仿佛在幻想着美好生活,仿佛在憧憬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而那未来,对他来说,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泡影。
营火旁的影子,在闪烁的火光中摇曳,替他预示着一场无法逃避的厄运,如同一个无情的预言,预示着他们悲惨的命运。
傻孩子,他心中暗自叹息,那些美好的幻想,终究会被无情的现实击碎。
鹤晗的俘虏,从未出现过,因为他们不承认俘虏的价值。一旦落入鹤晗之手,等待他们的,就是迅速的死亡,没有任何幸免的可能。
转观岭砚,从不处决战俘,他们视弃剑者如手足,“视弃剑者如手足”是新生历211年颁布的《军法(暂行版)》新加上的硬性规定,违者革职查办。对于表现良好的俘虏,还会分配工作,给予他们生存的权利。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让他内心深处,充满了矛盾和纠结。
如果他不是所谓的将军,而是鹤晗的百姓……那该有多好啊,他心中不由得发出如此的感慨,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暖熙城外,一片萧瑟的景象,笼罩着冬日的黄昏,寒风呼啸,枯枝摇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无尽的寂寥。然而,几盏亮如明烟的纱笼,在空中翩然飞过,给这冷清的景致,增添了一丝难得的温暖和喜庆的年味,像在寒冷的冬夜中,点燃了一盏盏希望的灯火。
那些纱笼,并非普通的装饰,而是鹤晗例巡的侦察机,经过精心涂装后,就像传递祝福的使者,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光亮,仿佛在向大地传递着来自远方的温馨问候,也仿佛在嘲讽着他的无能,和这座城池的绝望。
张副将生前,是全岭砚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他的名字在军中,如雷贯耳。他不仅精通各种枪械,而且自创了无数战斗技能,每一次战斗,他都能带领部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敌人的主力军,军功斐然。他曾是岭砚的骄傲,是士兵们心中的英雄。
然而,卓越如他,终究还是无法破除鹤晗的防御,他的死亡,就像一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彻底失去了信心。
将军目光凝视着远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吞噬了一切希望。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又抿了一口茶,心中涌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酸楚,那酸楚,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悲哀:论科技,论武力,他们都输给了鹤晗。他实在想不通,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叛离,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回到了过去,那些曾经的决策和选择,如今看来,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可理喻,再次勾起他无尽的悲哀和无奈。他深知,这样错误的决策,不仅仅是老皇帝个人的失败,更是整个岭砚的悲剧。
他关上电磁炉,雾凇沆砀,那寒冷的雾气,仿佛要将他冻结。
关于胜负,彼此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将军,生日快乐。今天您考虑好了吗?”空中有温和的声音传来,一如往昔,那个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期待,也带着一丝无奈。
杯中火光,混杂着复燃的信仰,在他的眼中,显得无比的讽刺。他吹了吹杯中的热气,仰头,将七十年人生的酸甜苦辣,一饮而尽。他想,还是算了,就这样吧,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全力攻城吧,孩子。”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心中所有的重担,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绝望,也带着一丝解脱。
新生历241年元旦,暖熙城回归鹤晗。守军19697人,全部就地处决。所有十岁以下的居民,迁回鹤晗主城重新教化。其余,采用火刑。大将军王莫英,饮毒酒自尽,依照鹤晗礼制,追授兴国公,火葬于公侯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