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着北地初雪的寒意,卷着碎叶掠过镇北侯府九丈高的朱漆门楣。
门楼上悬挂的镇北侯府匾额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冷硬的光,匾额四角雕刻的睚眦兽首衔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而不祥的声响。
府内东跨院的演武场上,十六岁的沈惊寒正挥汗如雨,手中玄铁枪挽出层层叠叠的银花,枪尖破空声锐利如裂帛,惊起了檐角瓦当间栖息的灰鸽——那些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暮色,却在掠过西跨院时突然盘旋不定,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
兄长,父亲叫你去书房呢。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妹妹沈清沅提着描金食盒蹦跳着走近,藕荷色襦裙上绣着的并蒂莲在昏暗中微微晃动。
她身后的丫鬟春桃怀里抱着件墨色大氅,鞋面上还沾着后园假山旁的湿泥:
方才我去暖阁取桂花糕时,见刘妈正往食盒里垫温热的棉帕,说你练完武定要吃些热食才不伤脾胃。?
沈惊寒收枪而立,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成深褐,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接过妹妹递来的湘妃竹汗巾,指尖触到巾角绣着的惊字——那是母亲林氏亲手所绣,针脚细密得如同她平日说话时的语气。
目光落在食盒上时,他忽然想起三日前父亲沈渊从北疆归来的深夜,将军卸甲时肩甲内侧凝着的霜花,以及他解下腰间血玉时指腹上那道新添的剑伤疤痕。?
又偷偷让刘妈做的?
沈惊寒故意板起脸,却在看到妹妹眨动的杏眼时绷不住笑意
若是被父亲知道你又缠着厨子改菜谱,定要罚你在藏书阁抄三日《女诫》。
他记得去年清沅偷学厨娘做糖蒸酥酪,被父亲发现后,是母亲悄悄在罚抄的纸页间夹了蜜饯果子。?
父亲才不会呢,
沈清沅踮脚替他拂去肩头的草屑,发间的珊瑚珠钗轻轻晃动,
方才我路过书房窗下,听见父亲正对着军报轻笑,定是又打了胜仗。你今日练枪时枪缨扫断了第三根腊梅枝,父亲见了定会夸你臂力见长。
她说着便要去拽他的袖子,却在触到他汗湿的中衣时缩回手,
呀,衣裳都湿透了,快些去换了再来吃糕,仔细着凉。?
兄妹俩说笑着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葡萄架只剩枯藤缠绕,几串干瘪的紫葡萄在风中摇晃,像极了去年冬日父亲从军营带回的、被冻硬的紫桑葚。
沈惊寒忽然想起幼时骑在父亲肩头穿过这片葡萄架的情景,那时藤叶茂密如伞盖,阳光透过叶隙在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父亲的笑声震得他小身子都在颤。?
惊寒,过来。
书房门虚掩着,沈渊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一种沈惊寒从未听过的滞涩。
他心头微凛,示意妹妹在门外石凳上等候,自己推开那扇镶着云纹铜钉的木门。?
沈渊身着石青色常服,背对着他立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那是十年前北境之战时,军师用狼毫在羊皮上绘制的朔风原布防图。
窗外的暮色如墨,将他的身影浸在阴影里,腰间玉带扣上雕刻的饕餮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竟透着一股萧索的狰狞。?
父亲。
沈惊寒恭敬行礼,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孙子兵法》上,书页间夹着的朱笔停在兵者,诡道也那一行,笔杆上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沈渊转过身时,沈惊寒才发现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往日总是含笑的眼角纹此刻深如刀刻。
今日演武,枪法进步不小,
将军的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粗粝,却在说到进步二字时微微一顿,但切记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刚猛之外更需懂得收势。
为父让你练枪,不仅是为了强身健体
他忽然停住话头,走到紫檀木书柜前,抽出最底层一格的暗屉,取出一枚刻着沈字的玄铁令牌。?
令牌触手冰凉,边缘刻着的鱼鳞纹硌得掌心生疼。
沈惊寒接过令牌时,发现父亲指尖有处新的烫痕,形状竟与密信火漆印极为相似。
这是为父在玄甲军的信物,
沈渊的声音压得极低,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大,将他的话语撕扯得断断续续,
你且收好,用丝线系在贴身里衣上,无论何时何地...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滑落半片染血的锦帕,上面绣着的北疆雪莲图案被血色浸得模糊。?
父亲!
沈惊寒慌忙上前,却被沈渊挥手制止。
将军将锦帕塞回袖中,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鹰:
去罢,清沅还在外面等着。记住,从今日起,每日卯时三刻加练一个时辰的夜战步法,未时去马厩牵踏雪练骑射。?
走出书房时,铅灰色的天空终于落下雪籽,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沙沙作响。
沈清沅正蹲在阶前堆一个小小的雪人,春桃用红绒线给雪人系上了围巾。
父亲说什么了?是不是又夸你啦?
妹妹仰起脸,睫毛上落着几颗雪籽,像撒了把碎钻。?
沈惊寒摇摇头,将令牌贴身藏好,那冰凉的触感透过里衣传来,让他想起方才父亲掌心的温度——异乎寻常的灼热。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雪籽越来越密,打在脸上生疼,远处宫墙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是夜三更,沈惊寒被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惊醒。
他自幼随父亲在军营长大,对夜间异响有着超乎常人的警觉。
刚握住枕边的佩剑,就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那声音绝非演武场上的对练,而是刀刃劈砍盔甲的闷响。?
他猛地拉开雕花窗棂,一股浓烈的烟硝味扑面而来。
只见前院的垂花门处火光冲天,橘红色的火舌卷着雕花木梁,将夜空撕裂成两半。
浓烟中隐约可见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影翻飞,他们手中的刀刃在火光下闪着青芒,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保护侯爷!保护小公子小姐!
是管家福伯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惊恐。
沈惊寒看见福伯挥舞着手中的鸠杖扑向一名杀手,却在瞬息之间被对方反手一刀砍倒,那根伴随福伯二十余年的紫檀木鸠杖断成两截,杖首雕刻的寿桃滚落尘埃。?
兄长!
沈清沅的尖叫从隔壁厢房传来。沈惊寒心脏骤停,抓起佩剑就往外冲。
刚跑到回廊转角,就见两名面蒙黑巾的杀手从月洞门窜出,手中短刃呈十字交叉刺来,刃口泛着诡异的青绿色——是淬了毒!?
他下意识举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沈惊寒只觉手臂一阵发麻,虎口瞬间震裂,鲜血顺着剑脊流下。
杀手攻势不减,左刃直取面门,右刃横削腰腹,招招狠辣决绝。
他自幼练的是军中大开大合的枪法,此刻用剑应对近身搏杀本就吃亏,加上对方配合默契,不过三招便被逼到了廊柱旁。?
兄长!
沈清沅的哭喊声更近了。
沈惊寒眼角余光瞥见妹妹被春桃护在身后,正从厢房门口惊恐地望过来。
他心头一急,猛地踏前半步,用剑身硬扛对方左刃,同时屈肘撞向杀手胸口。只听咔嚓一声,杀手胸骨塌陷,却在倒下前用尽最后力气将右刃刺向沈惊寒小腹。?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手中长刀带着风雷之声斩落杀手手臂。
小公子,快跟我走!
是护卫队统领王猛,他脸上溅满了血,左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外翻着皮肉,手中长刀却依旧握得稳当。?
沈惊寒来不及查看伤势,跟着王猛在回廊中飞奔。
往日熟悉的抄手游廊此刻成了血腥的迷宫——
他看见常替他缝补箭囊的李嬷嬷倒在井边,手中还攥着半块未绣完的箭囊;看见教他拳脚的武师被钉在影壁墙上,双眼圆睁;更看见那棵他幼时爬过的石榴树,此刻树干上插满了短刃,像一株被血浇灌的妖花。?
密道入口在花园假山下的储物室里。王猛用刀柄撞开一块松动的青石砖,里面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小公子,这密道通往城外乱葬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出去后沿着西边的荒径走,三日可到落霞镇。
侯爷说,若有万一,去镇东头找老槐树底下卖茶汤的陈老头,他...?
父亲呢?父亲在哪?
沈清沅挣脱春桃的手,哭着扑向王猛,
我要找父亲!?
王猛猛地跪倒在地,对着沈惊寒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渗出血来:
侯爷在正厅拖住敌人!小公子,小姐,你们是侯府的根,就算是爬,也要爬出紫宸城!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又塞给沈惊寒一块刻着槐字的槐木牌,
这里面是干粮和碎银,木牌给陈老头看,他会帮你们。快走吧!?
沈惊寒看着王猛眼中决绝的光,知道多说无益。
他对着密道口重重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撞在冰冷的石板上,额头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王统领,替我告诉父亲...
他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王猛猛地起身,将沈清沅塞进密道口:
快走!?
密道里漆黑如墨,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霉味。
沈惊寒一手举着王猛塞来的火把,一手紧紧拉着妹妹,脚下不知踩过多少碎石与虫豸。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照出洞壁上偶尔出现的爪痕,像是某种巨大的野兽曾在此刨挖。?
兄长,我怕...
沈清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攥得他生疼。?
别怕,
沈惊寒将妹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凉的小手,
很快就出去了。
他想起幼时带妹妹在府里玩捉迷藏,也曾躲进类似的暗道,那时暗道尽头有母亲准备的糖糕,而此刻,尽头只有未知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光。
沈惊寒加快脚步,钻出密道口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荒凉的乱葬岗中。
寒风卷着纸钱灰扑面而来,远处镇北侯府的方向火光冲天,那片熟悉的建筑群在烈焰中扭曲、坍塌,宛如一幅被焚毁的画卷。?
我们的家...没了...
沈清沅看着那片火光,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剧烈颤抖。?
沈惊寒紧紧抱住妹妹,抬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火海。
他看见平日里父亲处理军务的正厅此刻已成一片火海,屋顶的鸱吻兽在烈焰中坠落;
看见母亲常去的佛堂飞檐倒塌,檐角悬挂的铜铃在火中发出悲鸣;
更看见那棵他和妹妹一起种下的合欢树,此刻正被烈火炙烤,树皮剥落,露出焦黑的树干。?
一股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嘶吼,想痛哭,却发现喉咙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堵住。
他慢慢蹲下身,将妹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任凭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
夜风吹过乱葬岗,卷起阵阵腥臊,迷了他的眼,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簇正在燃烧的火焰。?
他摸出怀中的玄铁令牌,又拿出那块槐木牌,两块冰冷的木石在掌心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远处侯府的火光映在他眼中,那里面不再是少年的清澈,而是燃起了灰烬中重生的暗影。
他想起父亲递令牌时灼热的掌心,想起王猛磕头时额头的鲜血,想起福伯倒下时断裂的鸠杖...?
清沅,
沈惊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
我们的家没了,但我们还在。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令牌的纹路,鲜血顺着纹路渗出,在令牌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沈清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兄长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坚定,忽然不再哭泣。
她用力点头,小手上的冻疮在寒风中裂开,渗出血珠,却紧紧攥住了兄长的衣角。?
沈惊寒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火光——那曾经是他的家,他的荣耀,他的一切。
如今,都化作了灰烬。他转过身,背着妹妹,一步一步走向西方的黑暗。脚下的乱葬岗布满了坟茔与枯骨,每一步都踩得虚浮,却又异常坚定。?
从此,世间再无镇北侯府的公子沈惊寒。?
只有一个在血火中站立起来的复仇者,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他的漫漫复仇路。
他的影子被身后的火光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在寂静的乱葬岗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印记。而在他怀中,沈清沅悄悄抬起头,看着兄长被火光映红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会陪她捉蝴蝶的兄长,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可靠。?
夜风更紧了,雪籽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要掩盖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与悲伤。
但沈惊寒知道,有些东西,是雪永远也掩盖不了的——比如仇恨,比如那些刻入骨髓的血与火的记忆。?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妹妹,她的睫毛上落满了雪花,像两朵小小的冰晶。
他轻轻拂去雪花,在心中默默发誓:
清沅,兄长会带你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那些人付出血的代价。这焚城之恨,我沈惊寒对天起誓,永世不忘!?
说完,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裹,裹紧了怀中的妹妹,在漫天飞雪中,坚定地迈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身后,镇北侯府的火光渐渐被大雪覆盖,只留下浓重的黑烟,在黎明前的天空中,勾勒出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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