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的晨露如碎钻般打湿了沈惊寒的鬓发,冰冷的水珠顺着额角结痂的血痕滑落,混着未干的血迹滴入浑浊的江水,漾开一圈圈淡红的涟漪。
他抱着沈清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泥泞中穿行,沾满淤泥的布鞋每一次提起都发出噗嗤的声响,身后官差的呼喝声如同追魂鼓,惊起的白骨顶鸡扑棱着黑白相间的翅膀掠过头顶,在弥漫着水汽的芦苇荡上空划出慌乱的弧线。?
哥哥……
沈清沅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滚烫的额头抵着沈惊寒颈窝处未愈合的刀伤,灼得他肌肉不住抽搐,
我好像……看到母亲在开满合欢花的树下等我们……?
沈惊寒的心猛地一揪,低头看见妹妹唇角溢出的黑血已在狼皮褥子上晕开巴掌大的污渍,那黑中透青的颜色像极了侯府花园里被霜打坏的墨菊。
他知道这是寒毒攻心的征兆,若不及时救治,妹妹恐怕撑不过今日酉时三刻。
他咬紧牙关,后槽牙传来隐隐的酸痛,加快脚步时不慎踩空,膝盖撞在水下的朽木上,刺骨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却仍死死护着怀中的妹妹。?
就在这时,前方三米处的芦苇突然剧烈晃动,传来哗啦的水声,一个头戴棕色斗笠的采药人背着半人高的竹篓从芦苇深处走出。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裤脚用草绳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腿上布满被芦苇割伤的血痕,手里攥着一把刚采下的七叶一枝花,叶片上挂着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沈惊寒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妹妹往身后藏了藏,断剑在袖中滑出寸许,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
采药人却仿佛没看见他们,径直走到江边布满青苔的巨石旁,将竹篓放在地上,开始整理采来的草药,指腹上的老茧蹭过叶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位大哥……
沈惊寒喉咙干涩得像吞了把沙子,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才开口,
请问落霞镇的医馆怎么走?我妹妹……她中了寒毒,快不行了。
他说话时,注意到采药人放在石面上的左手无名指少了半截,断口处结着厚厚的茧子。?
采药人抬起头,斗笠阴影下露出一张被江风吹得黝黑的脸,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泥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在芦苇荡里的寒星。
他打量沈清沅时,目光在她唇角的黑血上停留了三息,又扫过沈惊寒浸透血水的裤管,沉默片刻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说:
跟我来。?
沈惊寒心中一喜,连忙跟上。
采药人拨开比人还高的芦苇,脚下的路径异常熟悉,显然是常年在此穿行。
走了约两百步,来到一处被芦苇环绕的隐蔽水湾,湾中停着艘用整段原木凿成的独木筏,上面堆着晒干的艾草和半捆未劈的干柴,筏尾系着的麻绳上还挂着昨晚捕到的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上来吧。
采药人将竹篓放到木筏中央,伸手帮沈惊寒抱过沈清沅时,沈惊寒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小臂上有个烙铁烫出的疤痕,形状像只展翅的寒鸦。
木筏吃水不深,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得藏在芦苇根下的螃蟹迅速爬开。?
沈惊寒坐在木筏边缘,看着采药人熟练地用竹篙点水,篙头铁尖在水底礁石上擦出火星。
多谢大哥相救,不知大哥高姓大名?
他问道,目光落在采药人腰间悬着的牛角药罐上,罐口缠着的红绳已磨得只剩几根线头。?
姓吴,
采药人淡淡道,竹篙在水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落霞镇的人都叫我吴老头。
他说话时,江面上突然起了一层薄雾,将远处的官船笼罩其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吴老伯,沈惊寒恭敬地说,我叫沈……
刚想说出真名,脑海中突然闪过陈老头布满老茧的手和他叮嘱时的眼神,连忙改口,
我叫阿寒,这是我妹妹阿沅。我们……我们是从北边逃荒来的。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筏上的一道裂痕。?
吴老头撑篙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木筏在水面上无声滑行,两岸的芦苇被水流冲刷得发出哗哗的声响,几只绿头鸭受惊飞起,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快到码头时,沈惊寒看见码头上停着五艘官船,船头插着的黑色蜈蚣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捕快们正在检查往来行人的包袱,寒光闪闪的腰刀晃得他眼睛生疼。?
吴老头却仿佛没看见那些官船,将木筏划到码头边一处被水草覆盖的石缝旁,低声说:
下来吧,医馆就在前面第三个巷子尽头。
他说话时,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递给沈惊寒,
垫垫肚子,别让女娃饿坏了。?
沈惊寒抱着妹妹下了木筏,跟着吴老头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巷子。
巷子两侧的民居低矮破旧,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泥土,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只有一扇窗户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传来妇人压抑的哭泣声。
走到巷子尽头,吴老头在一扇用桐油刷过的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挂着的药葫芦已褪成灰白色,葫芦藤上还缠着几片干枯的艾草叶。?
到了,
吴老头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发出笃笃的声响,
李大夫,开门,有急症。?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老者探出头来,他头发花白如霜,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看到吴老头和沈惊寒怀里的沈清沅,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老吴,这是……?
江里捞的,
吴老头言简意赅地说,
中了寒刃阁的冰凌毒,你看看能不能救。
他说话时,将沈清沅轻轻抱进屋里,放在外间的竹榻上。?
医馆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
沈惊寒看着李大夫拿出一个刻着十二时辰的铜盘,将银针在油灯上烤过,然后熟练地刺入沈清沅头顶的百会穴、手腕的内关穴,每刺入一针,银针就泛起一层白霜。
他站在一旁,手心捏出的汗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李大夫仔细号脉后,又用竹片撬开沈清沅的嘴查看舌苔,眉头皱得像打结的绳子:
这毒果然霸道,已经侵入任督二脉,
他从药柜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陶罐,里面装着墨绿色的膏状物,
幸好来得及时,要是再晚半个时辰,就算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沈惊寒闻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向李大夫深深一揖:
多谢大夫,只要能救我妹妹,在下做牛做马也愿意。?
先别忙着谢,
李大夫将膏状物涂在沈清沅的人中穴,
这毒需要用冰火灸逼出,过程中她会发高烧说胡话,你最好回避一下,免得分心。?
沈惊寒跟着吴老头来到外间,看着他将采来的草药分类放在竹筛里,手指在益母草和黄连间穿梭。
吴老伯,那些官船……真的是在抓我们吗?
他忍不住问道,目光落在窗外晃动的人影上。?
吴老头整理草药的手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通缉令:
你自己看吧,画影图形,赏金千两,魏渊这次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通缉令上的画像虽然粗糙,但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他和妹妹。?
沈惊寒接过通缉令,指尖触到纸上盖着的紫宸府大印,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将镇北侯府被抄家的经过和盘托出,说到父亲沈渊在正厅力战殉国时,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吴老头静静地听着,当听到沈渊曾在朔风原救下三百伤兵时,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枚磨损严重的玄甲军腰牌,上面的蟠龙纹已模糊不清。?
原来你是镇北侯的公子,
吴老头叹了口气,用袖口擦拭着腰牌,
当年我在玄甲军当伍长时,曾远远见过侯爷一面,他亲手给伤兵裹伤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顿了顿,又说,
你放心,只要有我吴老头在,就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沈清沅的呻吟声,李大夫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毒已经逼出大半,不过她元气大伤,需要人参固本培元。
他递给沈惊寒一张药方,上面写着野山参三钱,附子五钱,肉桂二钱等字样。?
沈惊寒看着药方上的野山参,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的碎银加起来不到二两。
吴老头却从里屋拿出一个用红绸子包着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支形状如孩童的野山参,参须上还沾着黑土:
这是我采药时在悬崖上挖到的,你拿去用吧,算我替玄甲军的老兄弟们尽份心。?
沈惊寒看着那支珍贵的野山参,又看看吴老头真诚的眼神,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他刚要道谢,外面突然传来铜锣声和捕快的吆喝声:
挨家挨户搜查,别放过任何可疑人员!?
沈惊寒冲到窗边,只见十几个捕快正朝着医馆走来,领头的捕头腰里挂着的金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在渡口见过的刘捕头。
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断剑,手心再次沁出汗来。?
吴老头却异常镇定,拉着沈惊寒来到后院的柴房,推开堆满柴火的暗格,里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这是当年躲避水匪挖的密道,直通镇外的乱葬岗,你快走吧,我和李大夫帮你拖延时间。?
沈惊寒看着洞口深处的黑暗,又看了看里间的房门,心中万分纠结。吴老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会像照顾亲闺女一样照顾你妹妹,等她病好了,我让信鸽通知你。?
沈惊寒对着吴老头和里间的方向各磕了三个头,最后看了一眼房门,毅然钻进了密道。
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他摸着冰冷的洞壁向前爬行,身后传来吴老头打开前门的声音和捕头粗哑的问话声。?
当他从乱葬岗的树洞爬出时,夕阳的余晖正洒在落霞镇的屋顶上,将整个镇子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他站在高岗上,望着医馆的方向,心中默默发誓:
清沅,等着哥哥,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一定会让魏渊血债血偿!?
晚风吹过乱葬岗,卷起地上的纸钱灰,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沈惊寒紧了紧怀中的断剑,朝着西方的群山走去,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个孤独的复仇者,在苍茫的天地间留下一道坚定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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