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浸透冰水的纱幔,缠绕在墨色江面之上。
沈惊寒牵着沈清沅踏上乌篷船跳板时,朽木发出吱呀的呻吟,惊飞了船头栖息的三只白鹭。
那些水鸟拍打着翅膀掠过水面,在晨雾中留下三道银白弧线,却在飞出十丈外时突然集体转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危险驱赶。?
船主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头戴的竹笠边缘缠着褪色的红布条,蓑衣补丁处露出暗褐色的麻布——那是用陈年渔网改制的。
他正用竹篙拨弄水面浮冰,篙头铁尖撞击冰块时发出叮叮脆响,碎冰翻涌间,沈惊寒瞥见水下隐约有黑影游动。?
朔风原的雪化了。
沈惊寒将陈老头反复叮嘱的暗语吐出,喉结因紧张而滚动。
船主竹篙猛地一顿,水面荡开的涟漪如被冻住般凝固了三息,铁篙头在冰面划出火星,随即又恢复如常,只从竹笠下漏出沙哑嗓音:
舱里有去年的芦絮褥子,别让女娃冻裂了嘴唇。?
船舱低矮得需躬身进入,桐油味混着江水腥气扑面而来。
沈清沅的布鞋踩在舱板上发出噗嗤声响——那是前日渗水留下的霉斑。
沈惊寒将她裹进狼皮褥子时,发现妹妹耳垂已冻成青紫色,连忙解开自己衣襟,用体温焐热她的小手。船主解开缆绳的动作极快,竹篙在石墩上一点,乌篷船便如离弦之箭滑入江心,两岸枯苇在晨雾中摇晃,苇秆上凝结的冰棱不断坠落,砸在水面发出嗒嗒轻响。?
咳...哥哥,水底下有龙
沈清沅突然指着舷窗,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
沈惊寒望去,只见浑浊江水中隐约有暗影游动,细看竟是数条丈许长的黑鱼,它们鳞片在雾中泛着冷光,正与船并行游动。
他摸了摸妹妹额头,触手滚烫如烙铁,连忙从包裹里取出陈老头给的草药粉——深褐色粉末混着几根干枯的红景天,凑近鼻尖便有刺鼻的苦味。
他用陶碗舀了半碗江水,发现水面浮着一层油腻的黑沫,只能撕下雨衣内侧的干净棉布蘸水,将药粉调和成糊状涂抹在妹妹太阳穴。?
别白费力气了。
船主的声音从船头传来,竹篙在水中划出扇形波纹,
这是寒江鬼雾,吸进肺里的水汽都带着毒。
他顿了顿,篙头突然刺入水中,挑出一块磨盘大的礁石,前面就是鬼门滩,当年玄甲军在此沉了十二艘粮船,江底全是带倒钩的铁链。?
沈惊寒心口一紧,透过舷窗只见晨雾骤然浓稠如墨,五丈外的江岸完全消失。
江水在船舷边发出哗哗的咆哮,船身开始剧烈颠簸,舱板接缝处渗出混着铁锈的江水。
他将妹妹死死搂在怀里,后背抵着舱壁,听见龙骨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暗礁撞碎。
突然,船身猛地一斜,沈惊寒只觉一股巨力将他们甩向左侧,后脑重重撞在木梁上,眼前炸开无数金星。沈清沅惊叫着咳出痰液,那痰液落在狼皮褥子上,竟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坐稳了!
船主的吼声带着金属般的颤音,竹篙在雾中舞成一片残影。
沈惊寒透过舷窗裂缝望去,只见前方雾中浮现出犬牙交错的礁石群,江水在礁石间奔涌,形成直径数丈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锈蚀的铁链与白骨。?
是水盗!
船主突然低喝,竹篙如标枪般刺向水面。
噗通声中,一个浑身裹着水草的汉子冒出,鱼叉上的倒钩勾着船舷木板,扯下指甲盖大的木屑。那汉子脸上横着三道伤疤,左眼只剩一个黑洞,正是水盗头目三疤。?
沈惊寒抽出断剑时,发现剑身凝着一层白霜——那是昨夜乱葬岗的寒气未散。
他挡在妹妹身前,听见父亲曾说过的话在脑中回响:
水上作战,借势而为...
但此刻船身颠簸如落叶,断剑在手中重若千斤。?
小子,把怀里的女娃交出来!
又有两个水盗从水下冒出,他们腰间拴着灌满水的皮囊,弯刀上刻着歪扭的骷髅纹。
三疤咧开缺牙的嘴狞笑,断指处的伤疤在雾中泛着红光:
紫宸城的通缉令都贴到船头了,你兄妹俩的人头能换三百两雪花银!?
船主突然冷笑,竹篙在手中旋出圆圈:
三疤,去年你被江鳄咬掉三根脚趾,是谁把你从阎王口拖回来的??
三疤独眼一眯,鱼叉猛地前送:
老烟枪,少提旧事!如今魏相爷发了话,抓到这两个小崽子的人,能进寒刃阁当外门弟子!
他话音未落,另外两个水盗已扑到船舷,弯刀刮擦船板的声音刺耳如鬼哭。?
沈惊寒看着船主与水盗在船头搏斗,竹篙与弯刀碰撞出点点火星。
船主虽年迈,却能在颠簸的船头站稳马步,竹篙每一次击出都带着风雷之声,逼得水盗连连后退。
但三疤突然从腰间摸出一个油布包,扯开后竟是一把喂了毒的鱼叉,叉尖泛着蓝汪汪的光。?
哥哥,我冷...
沈清沅的声音细若游丝,小手抓着他的衣襟不住颤抖。
沈惊寒低头看见妹妹唇角溢出黑血,知道寒毒已侵入五脏,再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他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局——船主的蓑衣已被划开三道口子,露出底下缠着的绷带,显然旧伤未愈。?
就在这时,三疤突然一个翻滚避开竹篙,猛地扑向船舱!他手中毒叉直刺沈清沅心口,腥臭的口水顺着嘴角滴落。?
小心!
沈惊寒怒吼着挥剑格挡,断剑与毒叉相撞的瞬间,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手臂蔓延,整条胳膊瞬间麻木。
三疤狞笑着手腕翻转,毒叉改刺他咽喉,叉尖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千钧一发之际,船主猛地将竹篙掷出,篙头铁尖正中三疤后心。
三疤的独眼瞪得溜圆,鱼叉当啷落地,口中涌出黑血:
你...你敢...
身体晃了晃,栽入江中,水面泛起一圈圈暗红涟漪。?
另外两个水盗见状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捞取同伴尸体,转身便潜入水中。
船主踉跄着走到舱边,咳出一口黑血,指着前方雾气:
过了前面那片芦苇荡,就是落霞镇...咳...快带女娃上岸,找...找镇西头的...医馆...?
沈惊寒这才发现船主胸口插着半截断刃,血水正顺着蓑衣滴落。
他想开口询问,却被船主挥手制止:
别管我...魏渊的人...快到了...?
乌篷船漂进芦苇荡时,晨雾渐渐散去。
沈惊寒看见岸边停着数艘官船,船头站满了手持腰刀的捕快,船舷上贴着的画像赫然是他与妹妹的面容。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没想到魏渊的追兵如此之快。?
躲进芦苇丛...快...
船主用尽最后力气将竹篙插入泥滩,身体软软倒下。
沈惊寒抱着妹妹跳入齐腰深的江水,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衣裤,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咬着牙往芦苇深处走去,身后传来官差的呼喝声:
在那边!快追!?
沈清沅在他怀里轻轻咳嗽,吐出的黑血滴在江水中,像绽开的墨花。
沈惊寒看着妹妹苍白的小脸,又望了望远处落霞镇的炊烟,心中一片茫然。
父亲安排的落脚点近在眼前,却被追兵堵截;
唯一的救命稻草船主已然身死,前路茫茫,他该何去何从??
江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逝者哀悼,又像是在为幸存者吹响战斗的号角。沈惊寒深吸一口气,抱紧妹妹,猫着腰在芦苇丛中穿行。
他知道,真正的逃亡,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复仇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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