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辉拖着那条残废的右腿,在散发着腐臭味的垃圾堆里翻找着。
天刚蒙蒙亮,这是捡废品最好的时候——既不会太热,又能赶在清洁工来之前找到值钱的东西。
他的右腿像根枯树枝一样拖在身后,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有搞头,有搞头。“他自言自语,用脏袖子擦了擦刚捡到的手机。这是一部iPhone,金属边框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
方辉的心跳加快了,他已经三个月没捡到过这么值钱的东西了。
他试着按了开机键,屏幕亮了起来——有密码锁,但没关系,收二手手机的小贩有办法破解。
方辉掀开胸前一层层破布,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到了怀里。
那些破布是他全部的家当,最外层是一件褪色的蓝衬衫,那是他七年前最后一次穿正装时留下的。
他继续翻找,又捡了几个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直到太阳升高,垃圾场开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才离开。
方辉攥着那部捡来的手机,站在“鑫鑫二手手机“门口犹豫了半天。玻璃门映出他邋遢的样子——头发打结,胡子拉碴,衣服上满是污渍。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胖男人正靠在柜台玩手机,抬头看见方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出去出去,这里不施舍。“胖男人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
方辉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走上前:“老板,我...我有部手机想卖。“
胖男人狐疑地打量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手机上,突然来了兴趣:“拿来看看。“
方辉递过手机,胖男人仔细检查着,眼睛越来越亮。方辉认得那种眼神——他在垃圾堆里捡到值钱东西时也这样。
“这手机哪来的?“胖男人突然板起脸。
“捡、捡的。“方辉老实回答。
胖男人冷笑一声:“捡的?这么新的iPhone你说捡的?“他声音提高,“老实交代,是不是偷的?“
方辉慌了:“真是捡的!就在东区那个垃圾站!“
“放屁!“胖男人把手机塞进柜台抽屉,“我要报警,让警察来问你!“
方辉急得去拉抽屉:“还给我!我不卖了!“
胖男人猛地推开他,方辉踉跄几步撞在展示柜上。没等他站稳,胖男人已经绕出柜台,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抢劫啊!有人抢劫!“胖男人边打边喊,拳头雨点般落在方辉头上、背上。
方辉蜷缩在地上,护着头求饶:“别打了...我不要了...“
店外围了几个人,有人掏出手机录像,但没人进来帮忙。胖男人又踢了方辉几脚才停手。
警察十分钟后赶到,方辉还躺在地上,嘴角流血。胖男人添油加醋地说方辉如何持械威胁他,还展示了“被撞坏“的柜台——其实是他自己推方辉时碰的。
“不是这样的...“方辉虚弱地辩解,“是他要私吞我的手机...“
“闭嘴!“年轻警察呵斥道,“人家开店做生意的,会贪你一个流浪汉的东西?“
年长些的警察直接一脚踹向年轻警察“说什么呢!”
皱眉看了看方辉的伤:“先带回去做个笔录。“
来到警局大堂,老警察简简单单询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同时也联系到了手机真正的主人-----手机丢了有一段时间了。
手机物归原主,手机店老板也被带到警局。
胖老板坚称是他捡到的,方辉也说是他捡的。但没有监控,没有人看到,什么证据也没有。
不知道是方辉抢老板,还是老板抢方辉,反正东西不是他们的。
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但不管怎么说,手机店老板出手打人。尽管他吵吵嚷嚷的说方辉撞坏了他的柜子,耽误了他半天的生意,但还是赔了方辉800块钱。
方辉身上的伤触目惊心。拘留都是轻的,怎么都不是赔个八百块能了事的。
但是看着在警局吵吵嚷嚷的手机店老板,警察们只想赶紧把这两个瘟神送走,含含糊糊的就把事情处理了。
方辉拖着疼痛的身体走出警局,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
警局门口的台阶上还残留着白天的暑气,烫着他裸露在破洞布鞋外的脚趾。
右腿的旧伤在挨打后更加严重了,每走一步都像有钢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800块钱。把他尊严抽的稀碎。
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声,方辉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他抬头望向街道尽头,那里有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像黑暗中的灯塔。
“也许小雯今天值班...“方辉喃喃自语,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挪动脚步。小雯是那家店里唯一对他友善的服务员,他偷偷记下了她的名牌。
离快餐店还有十几米时,方辉停下了。他躲在公交站牌后面,像只受伤的野猫般谨慎地观察着店内情况。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他看见小雯正在收拾餐盘,马尾辫随着忙碌的动作左右摆动。
方辉咽了口唾沫。小雯有时候会把客人没动过的餐食偷偷留给他。
但他现在这副模样——脸上带着淤青,衣服上还有手机店老板踹的鞋印——实在不想被她看见。
正当他犹豫时,小雯突然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正好与他相遇。女孩圆圆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朝他轻轻点头,又飞快地瞥了眼收银台方向。
方辉明白这个信号,慢慢挪到快餐店侧面的垃圾桶旁蹲下。
这里既避开了正门的视线,又能让小雯从员工通道出来时看见他。
五分钟后,员工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小雯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个纸袋。
“大叔,你脸上...“她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
方辉下意识偏过头,用头发遮住淤青:“没事,摔了一跤。“
小雯咬了咬嘴唇,把纸袋塞给他:“今天剩的汉堡和鸡块,还有半盒沙拉。”
她顿了顿,又从围裙口袋掏出个小塑料袋,“这个...消毒棉和创可贴。“
方辉的手指在接触到纸袋时微微发抖。食物的温度透过纸袋传到掌心,他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谢...“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员工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西装、梳着油头的男人阴沉着脸走出来。
“你在干什么?“男人的声音冷的吓人,胸牌上“店长李“几个字反射着冷光。
小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手:“店长,我...“
店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往店里拖,“跟我进来。“
玻璃门重重关上,但隔音效果不好,训斥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有第一次就有第无数次“
“...赖在这里怎么办,影响生意谁负责?“
“...爱心泛滥就去慈善机构上班!“
方辉僵在原地,纸袋在他手中变得千斤重。
他应该立刻离开,可双腿像生了根。
透过玻璃,他看见小雯低眉垂眼地站在收银台前,店长的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
一种熟悉的灼烧感从胃部蔓延到胸口——那是屈辱和羞愧混合成的毒药。
方辉想起七岁那年,养父带他去学校报名,教务处主任没说什么,但是扶着鼻子躲得远远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物,突然没了胃口。
但饥饿感很快战胜了自尊,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酱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
吃到一半时,方辉听见员工门又开了。他本能地缩进阴影里,看见小雯红着眼睛走出来倒垃圾。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
小雯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后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以后...以后我可能,可能…...“
善良的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去拒绝方辉。
而方辉只是点点头,把剩下的食物捏成一团:“我明白。“
女孩匆匆回去了,方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灯光里。
他突然意识到,那灯光虽然温暖,却永远照不到他所在的阴暗角落。
回“家“的路上,方辉的思绪乱成一团。
他既希望小雯明天还能偷偷给他带吃的,又不想再连累她挨骂;既感激她的善良,又痛恨自己不得不依赖这种施舍。
棚屋在夜色中像个巨大的垃圾堆,方辉蜷缩进去时,腐朽的布料发出沉闷的呻吟。
他把头埋进发霉的枕头里,却怎么也躲不开脑海里循环播放的画面——手机店老板愤怒的拳头,警察轻蔑的眼神,小雯的悲伤,店长嫌恶的表情。
远处传来快餐店打烊的音乐声,欢快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方辉摸出小雯给的创可贴,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着包装。
这个小小的善意像根细针,既缝合着他破碎的尊严,又不断刺痛他已经麻木的心。
这时,方辉想起了身上的800块钱,紧紧拽在手里。
明天,他要去店里面,去堂堂正正的点餐,他想请小雯吃汉堡,这么久只知道她叫小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首先就要洗个澡,修剪一下头发和胡子,买一件衬衫,要那种淡淡的蓝色…
方辉幻想着,手里的钱紧紧的攥着,攥到手都开始颤抖。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的声音响起来
“瘸子!在不!“
方辉全身上下都凉透了,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赶紧把钱揣到衣服里面。
随即一个混混装扮的人走进方辉的棚屋。
头上是廉价药水染的黄毛,乱糟糟,臭烘烘。
手臂上是斑驳丑陋的纹身,像是两块腐肉一般烂在手上。
呲着一口大黄牙,戴着一块指针都没有的破手表。
看着眼前的人。
方辉撑着跛腿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成哥………“
方辉四十多岁,这个刘成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
方辉叫他哥听起来怪怪的,但是方辉是个瘸子啊,还是个瘦瘦小小的乞丐。活该被欺负啊。
刘成手里提着个棒子,呲牙咧嘴笑嘻嘻的盯着方辉。“跛子,干啥呢?“
方辉看着笑嘻嘻的刘成心里面发毛。这个刘成是附近有名的混混,没工作,住网吧。
没事就抢方辉这种流浪汉,或者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每次刘成来方辉这里,都会把这里的钱搜干净,几块几毛都不会留。
搜的钱少了,就殴打方辉出气,方辉是个跛子,流浪怎么多年,全身是病,瘦骨嶙峋。
别说把刘成赶走,就是连反抗两拳都做不到。
方辉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就…就在………睡觉……“
刘成也没理他,就在方辉的棚子里面来回巡视。
随口说道:“我也不废话,不想挨打就掏钱!“
方辉心里害怕的要死,靠着床边半跪了下来。
央求道:“成哥…我身上真的没钱,放过我吧……“
“没钱?“刘成翻着白眼,随后猝不及防一脚把方辉踹倒在地。“咋问你就没钱?“
这一脚直接踹倒方辉半天没缓过来。
手胡乱挥舞扶着床准备站起来,身上衣服本来就是几块破布,几张钞票刷刷的掉在了地上。
“哦哟!!不是说没钱吗?“刘成惊喜的问到。
说着就开始捡地上的钱。
看着刘成,方辉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他还想请小雯吃汉堡,也顾不得自己打不过刘成。
“还给我!“方辉站起来伸手就想去抢。
刘成轻轻一躲,方辉又是跛脚,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刘成高兴的很,笑嘻嘻的数着钱。“一个死瘸子,几天不见富的很嘛。“
方辉眼看的不行,开始求饶“成哥,求你了,给我留点就行,就100“
方辉知道,全部要回来不可能,甚至不敢多要,祈祷刘成大发慈悲留点给他。
但刘成是什么垃圾。
理都没有理方辉,数着钱往外面走。
眼看刘成就要离开,方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还想请小雯吃汉堡,这800块钱怎么都要留下来。
方辉愤而起身,上去就一脚踹在刘成身上,但是刘成只是摔了个趔趄,反而把自己绊倒了。
刘成也被方辉突如其来的一脚踢的蒙圈。
他本来就是活在这个社会底层的一个人。
方辉的一脚,狠狠的刺激到了他。
可以随意被他践踏的一个流浪汉,居然打了他。
刘成就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愤怒的他瞪圆了眼睛,抄起手中的棍子。
方辉踢完一脚,就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怎么敢打刘成啊!!!
方辉都快吓地尿裤子了,惊慌失措的准备站起来跑掉。
但是还没站起来,就被刘成一棍子打在了后脑勺,瞬间头破血流。方辉眼前一黑,但是没有晕过去。
棚子好像限制了刘成的发挥,他拖着满头是血的方辉到棚子外面。
刘成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但是今天被一个比他更加底层的阴沟货打了。
这狠狠刺痛了刘成那颗卑微的自尊心!
愤怒的刘成把棍子挥的呜呜响,殴打了方辉十多分钟,血都溅到了脸上。
这是方辉今天挨的第二顿打了。
方辉开始还有力气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后面只有惨叫,最后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隐隐的咳嗽两声。
周围都是那种破到没有办法再破的老破小。也有一些居民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他们都默默的关上窗户。仿佛外面只是两只野猫在撕咬。
最后刘成打累了,看着奄奄一息但是还活着的方辉,松了口气,好在没有打死。但是还是掩耳盗铃一般灰溜溜的逃走了。
方辉躺在地上,满头的血。哪怕动一下全身都撕裂般的疼。索性就躺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下起了大雨。
冰冷的雨水让方辉变的清醒了一点,头上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逐渐冰冷的手脚,方辉感觉着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脑子开始麻木,已经没有办法自己思考了。
眼前开始走马灯,回顾自己悲惨的一生。
小时候被父母抛弃。被一个好心的大爷养大,大爷没什么文化,就想方辉未来一片光明,就简单的取了一个辉字。
大爷靠拾荒,干苦力。供他读书。二十年如一日,把方辉送上了名牌大学。
就在方辉打算毕业好好孝敬大爷,让大爷享享清福的时候。大爷癌症晚期去世了。
大爷没有为自己买哪怕一颗药,去世前把自己一辈子积蓄的两万块钱一起打给了方辉。
毕业之后,方辉和自己的一个同学创业。几年之后事业也算小有成就,本以为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一张法院的传票打碎了他的美梦,方辉被他的那个同学陷害,锒铛入狱。
一晃七年,方辉出狱找到了曾经那个同学。曾经的叛徒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大老板。方辉想着这七年自己遭遇的一切,而他享受着荣华富贵。
方辉义愤填膺。
但是对方当年做的很干净,仅剩的一点证据都在这几年牢狱时光里被抹除了。
对方家大业大,而自己只是一个刚出狱的无业游民。
方辉也跑到对方的公司去闹,大吼着无耻之徒。
然后就被警察带走了。
最后,方辉怀揣着不甘离开了魔都,来到了这里。在这个边陲的小镇,方辉开了一间小卖部。
期间方辉还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但是方辉也做过牢。
两个求生活的人很快走到了一起,结了婚。
就这样,方辉打算如此平平淡淡的过一生的时候。命运仿佛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千疮百孔的男人。
一场大火又夺取了这个男人的一切。
当时方辉的妻子在家,楼下一个大娘拜佛烧香的时候点燃了案台,火势很大,顺着阳台就烧到了方辉家里。
火势最大的时候,方辉就在楼下。看着妻子和孩子趴在浓烟滚滚的窗台上呼救。方辉只能疯狂的,一遍一遍的打着119。
最后,火灭了。方辉看着自己妻子的尸体,腹部微微隆起。那里面是利昂即将出生的亲生孩子。
沉重的打击仿佛摧毁了方辉,麻木的给妻子办完葬礼。
然后喝了很多酒,开车在马路上面狂飙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悲愤的他就想一死了之。但是“砰!”的一声。
却没有带走他的生命。
酒驾,方辉全责,赔了一大笔钱。
车祸很严重,方辉自己脊椎受损,右腿被废。一辈子没有办法正常走路。
到这里的时候,方辉已经意识不清了。最后的最后,他想起快餐店温暖的光,想起小雯递来的汉堡和创可贴,想起那件永远没机会穿的淡蓝色衬衫...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也带走了他最后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