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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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舱渐渐地暂时安静了下来,储藏室里。

我蜷缩在一只散发着霉味的木箱上,安静地、一丝不苟地舔舐着我那四只雪白的爪子。锋利的爪尖在舌头的湿润下,反射着从舷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电光,闪烁着森然的寒芒。我的每一次舔舐,都不是简单的清洁。妖力,那源自“玄月灵猫”血脉的古老力量,正随着这个动作,在我体内流转、凝聚、压缩,将我全身的状态调整至巅峰。

另一头,孟毅靠着墙壁,半坐半躺。他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包扎,暗红的血迹渗透出来,触目惊心。他毫不在意,只是低着头,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柄形影不离的长剑。

剑身如秋水,映照着他那张被液体腐蚀得面目全非的脸。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与这柄剑。

我们刚从一场惨烈的追杀中逃脱。徐福那些悍不畏死的妖化护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船舱的每一条通道里搜寻。这里,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的喘息之地。

船身在巨浪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之上,是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嘶吼声。风暴,正在酝酿。决战,也即将到来。

“咳……咳咳……”孟毅压抑地咳嗽了几声,一缕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滑下。

我停下舔舐的动作,抬起头,那双一金一蓝的异瞳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看我,目光穿透了污浊的舷窗,望向外面那片被雷光与乌云统治的漆黑大海。那个方向,是咸阳,是大秦的都城,是他的故乡。

“你知道吗,小东西,”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在对老友叙旧的平静,“我也有个妹妹,和你一样,很小,很瘦。”

我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她叫孟月,月亮的月。她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咸阳最好的医师都束手无策。爹娘愁白了头,四处求神拜佛。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方士的人找到了我们家。”

孟毅擦拭长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眼神陷入了悠远的回忆,那份回忆里,没有温暖,只有冰冷的悔恨。

“那个方士说,他有仙法,能治好我妹妹的病。他给了我爹娘一颗丹药,赤红色的,像血一样。他说,只要让妹妹服下,七七四十九天后,就能百病全消。”

“我妹妹吃了那颗丹药,真的好了。她开始能跑能跳,脸上也有了血色,爹娘和我高兴坏了,把那个方士当成了活神仙。我们给了他家里所有的积蓄,他走的时候,还摸着我妹妹的头,说她有仙缘。”

我静静地听着,尾巴尖无意识地勾起。我从他的叙述中,嗅到了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硫磺与血腥味。那是徐福的味道。

“可是……从那天起,妹妹就变了。”孟毅的声音开始颤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她开始怕光,喜欢躲在阴暗的角落。她的眼睛,也变成了诡异的红色。她不再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陌生人。”

“第四十九天,那个方士来了。他不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身后跟着两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他说,我妹妹的‘仙缘’到了,要带她去蓬莱仙岛修行。”

“爹娘不肯,他就笑了。他只是轻轻一挥手,我爹就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口吐鲜血。他掐着我娘的脖子,问她,是想让女儿成仙,还是想全家死绝。”

孟毅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坚毅的面颊滑落。这个在刀山血海中都未曾皱眉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当时只有十岁,我抄起院子里的柴刀,疯了一样冲上去……可是,我被他一脚踹开,像踢开一只蚂蚁。”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了我的妹妹。我妹妹没有哭,没有闹,她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不是有仙缘的眼神,那是求救……是绝望!”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要变强。我要找到他们,救回我的妹妹。我拼命练武,十五岁参军,在战场上用命换功勋。后来,我被影卫的统领看中,成了陛下的影子。”

“影卫,能接触到大秦最深的秘密。我花了整整十年,才查到那个方士的名字——徐福。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仙人,他是个魔鬼!我才知道,他用‘仙缘’的名义,从全国各地,骗走了三千个像我妹妹一样的童男童女!”

他的声音,充满了血与泪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影卫,一个冰冷的杀人机器。我从未想过,在这副坚硬的躯壳之下,也埋藏着如此沉重的过往。他追杀徐福,不只是为了君令,更是为了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兄长的复仇。

他口中的“妹妹”,和船上那三千个孩子,他们的命运,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同袍……都死了。”他终于睁开眼,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片赤红的、燃烧着一切的疯狂,“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为了守护大秦,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现在,只剩下我了。”

他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托付的眼神看着我这只小小的黑猫。

“嬴小鱼,我不管你是妖是怪。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传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徐福的真面目!他不是在为陛下求长生,他是在窃取我们大秦的国运!他要毁了这个国家!”

他的话,与之前在另一个通道里,那个倒在我怀中的“他”所说的话,渐渐重合。命运的轨迹,似乎发生了某种偏转,但最终,依旧流向了同一个悲壮的终点。

我看着他眼中那不惜一切的决意,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我从木箱上跳了下来,迈着无声的猫步,走到他身边。然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用鼻子,将一样东西从角落的阴影里,推到了他的手边。

那是一株通体漆黑,叶片边缘却闪烁着银色电芒的奇特小草。它生长在船舱最潮湿、阴气最重的地方,却蕴含着一股狂暴的、与外界风暴遥相呼应的力量。

这是我在逃亡路上,凭借妖的本能找到的灵物——风暴草。凡人吞之,会立刻被狂暴的能量撑爆。但对于他这样武道修为已入化境、又急需补充力量的人来说,这是以命搏命的唯一机会。

孟毅愣住了。他低头看看那株奇异的小草,又抬头看看我。

我的金色瞳孔里,映照着他对生的渴望。我的蓝色瞳孔里,倒映着他对死的决然。

“你……”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他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不再是试探,而是无比郑重地,将那株风暴草拿了起来。

“多谢。”

他低沉地说。

这一刻,我们之间不再是人与妖,不再是影卫与不明生物。我们是战友。是在这场滔天阴谋中,唯二能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株风暴草整个塞进了嘴里。

一股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流,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全身的血管根根贲张,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窜动。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紧咬牙关,全身的骨骼都在噼啪作响!

他在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驾驭和吸收那股狂暴的能量!

而我,则缓缓退后,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杂物舱的门口。

最后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艰难地洒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长了我们一人一猫的影子。这最后一缕月华,既是告别,也是约定。

就在孟毅身上的气息攀升到顶点的瞬间!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从楼船的中心传来!这一次,不是震动,是撕裂!整艘巨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间掰开!

我们脚下的地板剧烈地倾斜,无数杂物向一侧滚去!

孟毅猛地睁开双眼,他眼中的青芒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力量!他手臂上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仪式……开始了?”他疑惑道。

原来,因为我们,徐福把仪式提前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冲出杂物舱,沿着剧烈晃动的通道,冲向声音的源头。当我们冲上甲板的那一刻,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原本平整的中央甲板,此刻已经完全裂开,一座巨大无比的、仿佛用鲜血和白骨浇筑而成的丹炉,正从船腹之下,缓缓升起!

那丹炉通体暗红,表面镌刻着无数扭曲哀嚎的人脸,炉口喷吐着令人作呕的血色雾气。丹炉的四周,连接着无数条粗大的、如同血管般的管道,深深地扎根在楼船的每一个角落,贪婪地抽取着整艘船的生命力!

这就是徐福的【血灵丹炉】!

甲板之上,站满了密密麻麻、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他们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将那三千名瑟瑟发抖的童男童女,驱赶到了丹炉的周围!

孩子们的哭喊声、尖叫声,被狂怒的风暴瞬间撕碎。他们绝望地看着那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丹炉,却被那些黑衣人死死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在那血灵丹炉的最顶端,一个身影,傲然而立。

徐福!

他脱去了平日里那副仙风道骨的伪装,身上穿着一件绣满了日月星辰、怨魂厉鬼的诡异黑袍。他张开双臂,仰天狂笑,满头的白发在狂风中乱舞,如同癫狂的魔神!

“哈哈哈哈……天劫!来吧!用这天地的伟力,助我炼成这窃天之药!用这三千生魂,为我敲开那长生之门!”

他的声音,不再是温和的、令人信服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疯狂与野心,仿佛能穿透雷鸣,响彻云霄!

他开始吟唱。

那不是人间的语言,那是一种古老、邪异、充满了亵渎与扭曲的咒文!每一个音节吐出,天空中的雷云就翻滚得更加剧烈!一道道紫色的闪电,如同受到召唤的巨蟒,从天而降,狠狠地劈在那座血灵丹炉之上!

轰!轰!轰!

丹炉被雷电击中,炉身的血光愈发妖异,那些哀嚎的人脸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了无声的尖啸!

被按在地上的三千童男女,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一缕缕纯净的、带着七彩光芒的灵魂,正被丹炉的力量强行从他们的天灵盖中抽取出来,汇入那血色的雾气之中!

仪式,开始了!

孟毅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妹妹……”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的长剑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嗡嗡作响。

我全身的黑毛根根倒竖,金蓝异瞳中杀意沸腾。

不需要任何言语。

在徐福那癫狂的笑声中,在三千孩童那绝望的悲鸣中,在天地为之震怒的雷霆风暴中。

一人,一猫。

朝着那座吞噬生命与国运的血色丹炉,化作两道决然的影子,悍然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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