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一丝赞叹,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冰冷。
“看来,光是把你供起来,还远远不够。”
“你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来向天下人,展示你的‘神性’。”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几个字。
然后,他将竹简举起,高声对门外传令。
“传我命令!”
“三日后,宫中设宴,本司马将携神猫,面见陛下与文武百官!”
“届时,将以竹简为卜,请神猫为我大汉国运,卜上一卦!”
“我要让天下人都亲眼看看……”
他的目光,穿透了门窗,望向了那巍峨的未央宫方向,独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
“……何为,天命所归!”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宫廷宴会。
当着汉帝和文武百官的面。
从一堆代表“凶”和“吉”的竹简中,选出那一支能佐证他天命的。
这,就是他为我准备的、第二个“绝望的舞台”吗?
选,是屈辱,是助纣为虐。
不选,是抗命,是当众打他的脸,以我现在的力量,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好。
好一个王莽。
好一个……徐福!
我的爪子,在厚厚的肉垫下,无声地探出,又收回。
你以为,这就吃定我了?
你以为,我还是第一世那个只会凭本能横冲直撞的野兽吗?
你错了。
这一世,我是个演员。
而一个好的演员,最擅长的,就是……
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砸了你精心搭建的舞台!
我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慵懒的、代表“顺从”的……
“喵。”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我被安置在一个由温暖的白狐皮铺就的锦盒中,由四名王莽的亲卫抬着,穿过重重宫门,向着那座名为“未央”的权力之心走去。
一路之上,是汉宫独有的奢华与威严。鎏金的铜兽吞吐着缭绕的香烟,高大的阙楼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森冷的阴影,巡逻甲士的靴底敲击着冰冷的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这些声音,这些气味,都与王莽府中的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沉淀着数百年的皇权,带着一种腐朽而又厚重的气息。
我的身体随着亲卫的步伐轻轻摇晃,双眼半眯,状似假寐。但我全身的毛发,每一根都在感知着外界的变化。我能嗅到空气中属于皇室的龙涎香,比王莽身上的更加醇厚,却也多了一丝暮气。我能听到远处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与敬畏。我更能感觉到,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从宫墙的角落,从窗棂的缝隙中投来,落在我这个小小的锦盒之上。
他们都在看我。看这只即将被摆上祭台,用来佐证一个野心家“天命”的“神猫”。
王莽走在锦盒旁边,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大司马朝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与瑞兽,衬得他那张温和的脸愈发深不可测。他那只独眼,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火焰在眼底深处跳动。他很自信,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他相信,一只被他豢养的畜生,在他的威压之下,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我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那是一种代表着安逸与满足的声音。
王莽,徐福。你错了。我不是畜生。我只是……披着一张猫皮而已。
……
未央宫,宣室殿。
汉家天子威仪所在之地,此刻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殿内烧着上等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暖意与淡淡的檀香混合在一起,令人心神松弛。
御座之上,坐着一位年幼的天子。他穿着宽大的龙袍,小脸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怯懦与茫然。他更像是一个被摆在龙椅上的精美人偶,而非这个帝国的统治者。在他的身侧,珠帘之后,端坐着那位权倾朝野的太皇太后,王莽的姑母。她才是这座宫殿里,除了王莽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殿下两侧,文武百官按官阶爵位分席而坐。锦衣玉食,钟鸣鼎沸。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但在这片祥和之下,我却能嗅到一股暗流涌动的味道。那是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气味:贪婪、嫉妒、恐惧、阿谀、以及……深藏的憎恨。
当我和王莽一同进入大殿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我的身上。我被亲卫从锦盒中抱出,放在一个专门设在殿中央的案几上。案几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光滑柔软。
王莽对着御座上的天子与珠帘后的太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大司马王莽,今日于宫中设宴,乃为我大汉江山贺,为陛下贺!”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臣偶得一祥瑞,通人性,晓天意。今日特带来宫中,请其为我大汉国运,卜上一卦,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的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荒唐!以一畜生卜国运,成何体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站起身,满脸怒容。是孔光,那个被王莽视为对手的老臣。
“孔大人此言差矣。”王莽缓缓转身,独眼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笑容,“上天降下祥瑞,乃是垂怜我大汉。我等凡夫俗子,不解天心,神猫却能代天而言。此非荒唐,乃是天意,是天佑我大汉的明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孔光气得浑身发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珠帘后传来的一声轻咳打断。
“大司马有心了。”太后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既然是祥瑞,便让哀家与陛下,也开开眼界吧。”
一言,便定了调。
孔光颓然坐下,满脸悲愤。其余的官员,则纷纷换上了一副期待而恭敬的表情,齐声称颂大司马忠君爱国,为大汉寻来祥瑞。
我冷眼看着这一幕。这就是权力的游戏。黑的,可以说成白的。一只猫,也可以被捧成“神”。
王莽很满意眼前的效果。他走到我的案几前,亲自从一个侍女托着的漆盘里,将几十支一模一样的竹简,一一摆放在我的面前。
这些竹简,从材质、长短、粗细,甚至连竹节的纹路,都几乎完全一样。对于人类的眼睛而言,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神猫。”王莽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他的独眼中,期待与警告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卜一卦吉凶,为陛下,也为我大汉。”
“吉”与“凶”。他没有明说,但我明白。他需要我选出那支代表“吉”的竹简,那支能证明他“天命所归”的竹简。那支,能让他今日之后,声望再上一个台阶的竹简。
全场的呼吸,都屏住了。年幼的天子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珠帘后的太后也探出了半个身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小小的身体上。
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溺毙。
我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优雅地抖了抖我那一身雪白的毛发。
演员,已经就位。现在,是我的表演时间。
我开始在案几上踱步,动作从容不迫。我的鼻子,轻轻地在空气中嗅探着。
人类闻不到的气味,在我的世界里,却是如此的清晰。
檀香、酒气、菜肴的香气、官员们身上不同的熏香……还有他们情绪的味道。孔光的愤怒,是辛辣的;几位武将的亢奋,是带着血腥味的;而更多的人,他们的谄媚与贪婪,散发着一股甜腻到发呕的气味。
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
我的鼻子,扫过一支支竹简。竹子本身清新的味道,墨水干涸后淡淡的松烟味……很干净,很纯粹。
直到……我走到案几的中间位置。
一股熟悉的、极其淡雅的香气,钻入了我的鼻腔。
龙涎香。
是王莽身上特有的那种,用南海进贡的极品龙涎香混合了十几种珍稀香料调配而成的熏香。这种香气,昂贵无比,整个长安城,除了皇室,只有他一人使用。
他用自己的气味,给那支“天选”的竹简,做下了最隐秘,也最明确的标记。
我找到了。
我能感觉到,王莽的呼吸,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加重。他的独眼,亮得骇人。他确信,我一定会走向那支竹简。因为我是他养的猫,我熟悉他的气味。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会这样发展。
神猫在万众瞩目下,嗅到了主人的气息,走向那支被标记的竹简,用爪子将它轻轻拨出。然后,王莽当众展开竹简,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吉”字,或是“莽为汉辅,天下咸安”之类的谶语。
从此,王莽的野心,便披上了天命的外衣。
多么完美的剧本。
我抬起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上了王莽的独眼。我从那只眼睛里,看到了志在必得的傲慢。
你以为,这就吃定我了?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听在人耳中,只是一声软糯的“喵呜”。
然后,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我迈开脚步,优雅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那支带着龙涎香气的竹简。
我甚至没有丝毫的停留。
就像是路过一块普通的石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王莽身上那股温和的气场,猛地一僵。他眼中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我没有停下。我继续向前走,走到了案几的另一头,那里堆放着几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竹简。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这只神猫,为什么放弃了中间那片区域,走到了边缘。
王莽的脸上,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想必已经攥成了拳头。
我转回头,看着面前的几支竹简。它们没有任何气味,没有任何标记。它们是真正的、平平无奇的竹简。
选哪一支,都一样。
我的爪子,在厚厚的肉垫下,无声地探出。
然后,对着离我最近的那一支,轻轻一拨。
动作轻盈,甚至带着一丝猫科动物特有的顽皮。
“啪嗒。”
竹简被我的爪子拨下了案几,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翻滚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宛如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支翻滚的竹简。它滚过大殿的中央,滚过那些目瞪口呆的王公大臣,一路向前,向前……
最终,它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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