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朝会,最后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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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尚未全亮。

持续了数日的瓢泼大雨,终于在此刻停歇。乌云却并未散去,只是沉沉地压在长安城的上空,将整座都城,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沉与压抑之中。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冷与泥土的腥气,混杂着大司马府中,那若有若无,却愈发浓烈的檀香。

我被一阵轻柔的动作唤醒。

不是平日里那个负责我起居的小侍女,而是两个面生的宫中老嬷。她们的动作极为小心,眼神中带着一种敬畏,却又透着一丝机械般的冰冷。她们的手,不像侍女那般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却修剪得一丝不苟。

她们将我从我那方柔软的锦垫上抱起,没有言语,只是用眼神交流。

压抑。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感,从踏入这间屋子的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府中的仆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往日里喧嚣的府邸,今日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盔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庭院的各个角落里回荡。

我没有挣扎。

我的身体,柔软得像一团没有骨头的棉花,任由她们将我放在一张铺着明黄绸缎的矮几上。

“神君,得罪了。”

其中一个老嬷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她们开始了精心的打扮。

先是沐浴。用的不是清水,而是浸泡了百花的温热牛乳,那香甜的气息,几乎要将我淹没。她们用最柔软的丝帕,一点一点将我的毛发擦干,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是梳理。

那是一柄用暖玉雕琢而成的小梳,梳齿圆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我的头顶,梳到我的尾尖。我每一根雪白的毛发,都被梳理得无比顺滑,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我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

这副温顺无害的模样,让两个老嬷脸上的紧张,都舒缓了许多。她们以为,我享受着这一切。

她们不懂。

这所谓的精心伺候,不过是一场盛大祭典前,对祭品的最后装点。

我体内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沉寂着。

自从那夜偷听到王莽与刘歆的密谋,我便停止了对这汉室天下最后一缕气运的汲取。那丝丝缕缕的金线,依旧在我灵视的视野中,从皇宫深处,从这大汉的四百州郡,缓缓逸散,流向王莽的身体。

但我,不再去截取分毫。

我像一只冬眠的熊,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精气神,都收敛回身体的最深处。它们不再用于滋养我的皮毛,不再用于让我看起来更加“神异”,而是被我死死地压缩、凝聚,在我丹田的位置,汇成了一点,一点小小的,却蕴含着恐怖能量的漩涡。

蓄力。

我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将这所有力量,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爆发出来的时机!

我的温顺,我的乖巧,我的咕噜声,都是伪装。

是献给王莽这位“导演”的,第一场戏。我要让他,让所有人都坚信,我依旧是那只温驯的、被他们捧上神坛的、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祥瑞”。

梳理完毕,她们又为我戴上了一个小小的金项圈,上面坠着一颗圆润的东珠。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脖颈,那是一份枷锁的重量。

最后,一个华美到极致的笼子,被抬了进来。

那笼子以金丝为骨,紫檀为底,四角镶嵌着明珠,笼门上甚至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它不像是一个囚笼,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即将被呈上大殿的贡品。

我被轻轻地放了进去。

笼门关闭的瞬间,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它像是一道宿命的判决,将我与这个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透过金色的栅栏,我看到房门被推开。

王莽走了进来。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象征着大司马权柄的朝服,而是一身玄色的常服,但那料子,那剪裁,无一不透着内敛的尊贵。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亢奋,眼底深处,是即将得偿所愿的烈焰。

他的身后,跟着刘歆。刘歆的脸上,更是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激动,他看向我的眼神,炽热得如同在看一件旷世奇功。

“神君,今日,便要辛苦你了。”

王莽走到笼前,蹲下身,与我平视。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无比温和,带着一种虚伪的亲昵。

“今日过后,朕将君临天下。而你,将是朕的护国神兽,享万世供奉。”

他将手指,从金色的栅栏缝隙中,伸了进来。

指尖带着一丝试探,想要抚摸我的头顶。

我看到了他眼神深处的那一丝警惕。他在提防我,他终究还是担心,我这只“神兽”会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什么变故。

决意,在我的心中,化作了最冰冷的算计。

我必须打消他这最后一丝疑虑。

我主动迎了上去。

我用我最柔软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那冰冷而有力的手指。

然后,我伸出粉色的舌尖,在他的指腹上,轻轻舔了一下。

王莽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随即,他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眸子里,最后一丝警惕,彻底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掌控一切的自信与狂喜!

他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在屋中回荡,“有神君如此,何愁天命不归!刘歆,你看到了吗?天意!这便是天意!”

刘歆躬身,谄媚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恭喜大司马,贺喜大司马!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正在今日!”

王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笼中的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他最得意的作品。

“出发,入宫!”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笼子被一名身强力壮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捧起。我随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这间我居住了许久的房间,离开了这座即将成为新皇府邸的大司马府。

天色,已经大亮。

长安城的长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却也因此显得愈发萧瑟。街道两旁,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茫然的顺从。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谁做皇帝,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我知道有区别。

长长的仪仗,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我被高高地捧在队伍的核心,穿过寂静的人群。

人群之中,我看到了无数张模糊的面孔。

忽然,我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那麻木的人群之中,有一个身影,是如此的卓尔不群。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挺拔如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麻木与顺从。

他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是盯着捧着我的这支队伍。

是刘秀!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喧嚣,所有的人影,都成了褪色的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双眼睛。

他的眼中,是惊涛骇浪。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是深深的担忧,是看到我被囚于笼中,即将被带往未知命运的痛心与无力!他攥紧了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做什么,但他不能。

在这样铁桶一般的护卫下,任何异动,都只会是飞蛾扑火。

我将体内的力量,收敛得更紧。

我隔着金色的栅栏,静静地回望着他。

我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

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担忧,是那样的灼热。

而我的眼中,映出的,是决死一战的锋芒!

我用眼神告诉他:看着。

看着我,如何在这龙潭虎穴之中,掀起滔天巨浪!看着我,如何将王莽这场自导自演的登基大戏,变成他一生中最大的笑话!

刘秀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

他眼中的焦灼,渐渐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震惊与决然的凝重。他缓缓地,极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约定。

一个,属于我与他的,秘密。

仪仗的队伍,继续前行。刘秀的身影,被甩在了身后,最终,消失不见。

但我心中的那一点漩涡,却因为他那一眼,旋转得更加猛烈,更加坚定。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

皇宫,未央宫。

这座见证了大汉四百年辉煌的宫殿,今日,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宫门大开,钟鼓齐鸣,那宏大而庄严的声音,不再是庆贺,而像是一曲王朝的挽歌。

我被那名宦官,一路捧进了宣室殿。

汉家天子,召见群臣,处理天下政务的最高殿堂。

殿中,百官早已按照品级,分列两旁。文臣在东,武将在西。他们穿着崭新的朝服,神情肃穆,却又各怀心思。有人面露激动,那是王莽的死党;有人低眉顺眼,那是早已归顺的墙头草;还有人,面色灰败,眼神空洞,那是心怀汉室,却又无力回天的忠臣。

刘歆,就站在文臣之首。他手捧着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昂首挺胸,脸上是即将开创历史的荣光。

整个大殿,安静得可怕。

只有沉重的钟鼓之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名捧着我的宦官,在殿门处停下了脚步,将我放在一个特制的,与他腰齐平的案几上。这个位置,能让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我。

我成了这场大戏中,第一个登场的“演员”。

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有好奇,有敬畏,有不屑,有悲哀。

我安安静靜地蜷缩在笼中,闭着眼,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钟鼓声,停了。

大殿之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之上。

来了。

王莽,来了。

我睁开了双眼。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宣室殿的门口。

他沐浴在殿外那阴沉的天光之下,身后,是无尽的苍穹。

他换上了一件“法衣”。

那是一件玄黑色的衮服,十二章纹,以金线绣制,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无一不备!

这并非真正的龙袍,却比龙袍,更具野心!

它缺少了帝王才能使用的明黄之色,却用那深邃的玄黑,彰显着一种代天行罚,重塑乾坤的无上威严!

那件法衣,窃取了天下气运的衮服,穿在他的身上,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金色气运,正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入其中,让那十二章纹,都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王莽的脸上,带着一种谦和的、悲悯的微笑。

他一步一步,走入大殿。

走过百官的队列,走向那九十九级台阶之上的,至尊御座。

“恭请大司马,顺应天意,代汉而立!”

刘歆高举着手中的奏疏,第一个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响彻整座大殿!

“臣等,恭请大司马,顺应天意,代汉而立!”

霎时间,殿中过半的官员,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之声,震得殿顶的梁木,都在嗡嗡作响。

王莽在御座前,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向跪倒一片的群臣,脸上露出了“为难”与“惶恐”的神色。

“诸位爱卿,快快请起!莽,何德何能,敢当此大任?汉室虽衰,天子尚在。莽,食汉禄,忠汉事,岂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举?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他连连摆手,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好一场精彩的表演!

若非我亲耳听见他的计划,连我,都要被他这副忠臣的模样所蒙骗。

刘歆再次高呼:“大司马,此非人意,实乃天意!自大司马辅政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有神兽白虎,自天而降,以彰大司马之德!此乃上天示意,汉祚已尽,当有圣人出,以代汉室!若大司马推辞,是为不敬上天,不恤万民啊!”

“请大司马登基!”

“请大司马登基!”

劝进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莽的脸上,“挣扎”之色愈发浓重。他“再三推辞”,每一次推辞,都让那些官员的劝进,更加狂热。

时机,到了。

我看到,王莽的目光,越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细微的,不易察变的弧度。

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他对着我,对着那个捧着我的宦官,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戏,即将开场!

那名宦官会意,立刻躬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金丝笼的笼门。

他伸出手,将我从笼中抱了出来。

我的身体,依旧柔软,温顺地趴在他的臂弯里。

他抱着我,一步一步,穿过跪倒的群臣,走向高台。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他们知道,这只传说中的神兽,将要上演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幕——天命的昭示。

王莽已经转过身,在御座前,缓缓坐下。

他张开双臂,做出一副“勉为其难”接受天命的姿态,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命令,与不容置疑的掌控!

来吧!

跳上来!

跳到朕的膝头来!

为朕的万世基业,献上你最后,也是最华丽的表演!

宦官走到了御座之前,停下脚步,然后,缓缓地,将我放低,正好对着王莽的膝盖。

我,这只祥瑞,这只神君,这只他篡国大戏里最画龙点睛的道具,终于……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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