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马厩的木梁，在苏蘅发顶镀了层淡金。
她蹲在地窖前，指甲盖抵着毒粮袋上细密的针孔，指腹能触到粟米透过针孔硌出的颗粒感。
三日前东仓粮册里“陈记布行草席”的字迹突然在脑海里翻涌——那些草席铺在粮垛下防潮，针脚走的是“回”字纹，和这毒粮袋上的针孔排列竟分毫不差。
“三年前西仓雷劈后，这些毒粟米就混入粮道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陈记布行的草席每年秋后进新货，针脚纹路是从那年开始改的。”
腕间忽然一凉。
谢砚不知何时蹲在她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手腕，指腹压在针孔袋上：“孔洞排列与王统领脖颈勒痕角度一致。”他抬眼时，眼尾的淡青在晨光里泛着薄瓷似的白，“昨夜他亲随偷袭时，颈后有麻绳勒痕——这些针孔，是用捆粮袋的麻绳反复摩擦出来的。”
“王统领！”
周怀安的暴喝震得马厩木柱簌簌落灰。
这位镇北军副将不知何时绕到了粮营主管身后，玄铁剑刃压着对方喉结，剑尖在青石板上犁出半寸深的沟：“你弟弟在漠北管着粮草转运，上月往镇北军送了十二车粟米——其中混的毒粮，可要一五一十交代？”
王统领的脸瞬间白得像被霜打过的萝卜。
他望着剑尖，喉结动了动，突然仰头癫狂大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铠甲上：“交代？周副将可知程将军的私章？三年前西仓那场雷火，烧了半仓官粮——将军怕被朝廷问责，私刻了枚‘镇北军粮’的印章！这些毒粮袋上，可都盖着那枚章呢！”
“当啷——”
程野的青铜酒壶砸在地上，溅起的酒液湿了苏蘅手背。
这位惯常豪爽的将军此刻眼眶通红，腰间的虎符被攥得变了形：“老子的私章早被人偷了！上月初一在演武场，老子喝多了靠在廊柱上打盹——”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苏蘅腰间的杆秤，喉结滚动两下，“五丫头，你信我？”
苏蘅没答。
她转身扒开地窖深处的毒草，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砖缝下传来阴湿的风，裹着股铁锈味——那不是毒粮的甜腥，是血。
她用力一掀，半块青石板翻倒在地，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渠，砖壁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真正的毒源不在粮袋。”她顺着暗渠方向望去，目光穿过马厩后墙的破洞，“在这条通到将军府的密道里。有人借将军名义，把毒粮分批运去了朝廷。”
“姐姐的手在发光！”
小铁突然扑过来拽她衣袖。
这十岁的童兵眼睛亮得像星子，手指戳向苏蘅被毒液溅到的手腕——原本素白的皮肤下，金纹正顺着血管游走，像条活过来的星轨，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
谢砚的手掌覆上来。
他的体温比常人低些，却刚好镇住苏蘅腕间的灼痛：“溯光体排斥毒物时会显化纹路。”他低头时，碎发扫过她手背，“你明知触碰毒粮会反噬，为何不避？”
苏蘅望着暗渠里的泥印，金纹在她眉心凝成个小漩涡。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每一下都撞着前世记忆的碎片——七世前她是医女，在乱葬岗摸过带毒的尸骨；五世前她是道姑，在雷雨中接过劈碎邪祟的剑。
那些疼痛都像种子，在她血脉里发了芽：“溯光体最擅长的事，就是顺着‘因果线’找到源头。”她转头看向周怀安，对方握剑的手正微微发抖，“就像周将军的父亲，当年坠崖绝非意外。”
周怀安的剑“当”地坠地。
他跪下来时，铠甲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我爹…他坠崖前三天，说在粮道里发现了奇怪的针脚…”
“封了密道！”程野突然吼起来。
他弯腰捡起酒壶，却发现壶身早被捏成了废铁。
这位惯常大笑的将军此刻眼眶泛红，虎符拍在苏蘅掌心时烫得惊人：“带王统领进天牢，本将亲自审！五丫头，老子欠你三条命——西仓救火救我一条，昨夜挡毒箭救我一条，今儿个揪出内鬼…算第三条。”
暮色漫进马厩时，谢砚捏着颗解毒药丸塞进苏蘅嘴里。
药汁苦得她皱眉，他却没松手，指腹抵着她唇角：“下不为例。”
苏蘅望着密道方向笑了。
金纹已褪回皮肤下，可她能清晰感知到，那些毒粮经过的路径正顺着暗渠往将军府延伸，像根紧绷的线，在夜色里嗡嗡作响。
她摸出腰间的杆秤，秤砣上的血已经凝了，却还带着体温——那是前日替程野挡狼骑时溅上的。
“三更鼓响时。”她望着谢砚眼底的星子，轻声道，“我要把最后半袋毒粮倒进暗渠。”
谢砚的手指顿了顿。
他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上界密卷里的话：“溯光体破劫时，会点燃因果线。”夜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一更鼓响，混着马厩里战马的嘶鸣。
苏蘅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杆秤在她掌心坠着，像块烧红的炭。
暗渠里的泥印还新鲜着。
她弯腰捡起半块碎砖，在墙上划了道记号——那是七世前她在乱葬岗学的，用来标记毒物源头的符号。
二更鼓响时，小铁抱着个火折子跑进来：“姐姐，程将军说马厩的干草堆该翻了。”
苏蘅接过火折子，指腹擦过火绒。
火星溅起的刹那，她瞥见谢砚站在门口，身影被暮色拉得很长。
他望着她，目光里有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春雪融化时的溪水，带着破冰的轻响。
三更鼓响前，苏蘅蹲在暗渠口，将最后半袋毒粮倒进水流。
粟米落进暗渠的声音很轻，却在她耳里震得发疼。
她摸出火折子，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程野说的“欠三条命”。
“放火。”她对小铁说。
火折子抛进干草堆的瞬间，火焰腾地窜起来。
苏蘅退到门口，望着火光里翻涌的毒烟，听见暗渠深处传来“咔嗒”一声——那是因果线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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