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智是第一个恢复意识的。
他的太阳穴突突作痛,像被人用木鱼槌反复敲打,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要撕裂皮肉,从颅骨深处传来钝重的嗡鸣。
睫毛颤了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沌的灰白——没有光,没有影,连呼吸都像浸在棉絮里,沉甸甸地压着胸腔。
他撑着地面坐起来,僧袍下摆沾了层半透明的雾,指尖刚碰到,那雾便散成细碎的光点,像极了老和尚圆寂时,经筒里飘出的金箔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檀香,却混杂着一丝铁锈味,仿佛某种记忆正悄然燃烧。
“咳......”
右侧传来低咳,声音闷哑,像是被捂在布袋里挤出来的。
玄智转头,见红妆蜷在三步外的“地面”上——说是地面,其实更像某种凝固的雾气,踩上去软得没有实感。
她的发带散了,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左手还保持着抓他袈裟的姿势,指节泛白,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红妆?”玄智伸手去扶,指尖快碰到她手腕时,忽然有冰凉的触感擦过耳后,像一滴水滑进衣领,却迟迟不干。
他猛地偏头,看见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从身侧飘过——那是半张染血的绢帕,帕角绣着并蒂莲,正是红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织物边缘的血迹未干,还能嗅到淡淡的腥甜。
“记忆碎片......”玄智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如砂纸打磨石板。
老和尚曾说过,因果劫的意识领域会将众生执念具现,“这里......是我们的‘心狱’。”
话音未落,红妆突然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抽噎。
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仰头望着空中——更多碎片涌来:青铜机关匣在火中扭曲,穿玄色劲装的男人被长剑贯胸,鲜血溅在雕着云纹的“九域锁”上,温热的血珠顺着锁链滚落,砸在地面时竟发出清脆的铃声。
最后一片碎片最清晰: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跪坐在焦土上,攥着半块温热的糖人,眼泪砸在糖人裂纹里,把“平安”两个字泡成模糊的浆。
“阿爹......”红妆伸出手,指尖穿过燃烧的机关匣碎片,掌心拂过火焰却不觉灼痛,“你说要带阿妆去看南海的珊瑚树......”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因为看清了男人临终前的口型——不是“快走”,而是“护锁”。
“原来......”她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渗入皮肤,让她打了个寒战,“我一直以为是复仇,其实是......”她低头盯着自己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打磨机关留下的,粗糙的皮肤摩擦着掌心,仿佛能摸到父亲当年教她拆锁时的手温,“是替阿爹守着九域锁,守着不让劫念......”
“小娘子?”
铁牛的声音像闷在瓮里,带着金属般的震颤。
玄智转头,见那铁塔般的汉子正仰头盯着另一片碎片:雪地里,七岁的小铁牛捂着流血的肚子蜷缩在草垛后,一支带倒刺的箭插在他左腰,血把雪地染成暗紫。
穿青布僧衣的僧人扒开草垛,把药瓶塞进他手里,说:“小施主,因果轮回,日后若见着穿墨绿袈裟的和尚,便替老衲多照拂些。”
“是你......”铁牛的虎背剧烈起伏,他抬起蒲扇大的手,指尖颤抖着碰向碎片里的僧人面容——与玄智有七分相似,“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难怪我宁愿被商队赶出来也要跟着你......”他突然蹲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粗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沙砾,“原来我七岁那年,就欠了你一条命。”
玄智的呼吸顿住。
他望着铁牛颤抖的后背,又看向红妆泛白的指尖,忽然听见心底传来类似琴弦崩断的轻响——那是因果链在松动。
可不等他细想,更浓重的压迫感从正前方涌来。
灰白世界的最深处,浮现出一座鎏金殿宇的虚影。
殿门大开,穿玄色皇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玉牌刻着“承天”二字——正是玄智查了十七年,灭他将军府满门的幕后真凶。
“小和尚,”男子转身,唇角勾着与玄智在卷宗里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的笑,“你以为在破轮回海的局?”他抬手,空中浮起无数更小的碎片:玄智七岁被老和尚救下,十二岁通读《大藏经》,十九岁第一次被卷入轮回海……每一幕都被金线串成锁链,在他眼前交错缠绕,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因果锁是我设的,轮回海是我引的,连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我让老和尚在你粥里下的‘慧根散’。”
玄智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老和尚圆寂前咳血的模样,想起每次轮回后头疼欲裂的夜晚,想起业火令上突然出现的梵文……原来不是他天赋异禀,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十七年。
“你可知我要什么?”男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每走一步,玄智脚下的雾气就凝结成一块青石板,冰冷坚硬,像是命运一步步逼近。
他的指尖几乎戳到玄智眉心,“我要九域本源,要因果劫彻底爆发,要让当年那些说我‘德不配位’的老匹夫……看着他们的道统,随你的执念一起,碎成渣。”
玄智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殿柱,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自七岁屠城后,第二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恐惧——不是怕魂飞魄散,是怕自己十七年的坚持,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闲棋。
“因果非命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却在寂静中激起层层涟漪。
玄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混沌褪成清明。
他想起老和尚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菩提子,想起红妆在荒野客栈替他挡下的那一剑,想起铁牛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他时说的“出家人得吃饱才有力气渡人”。
“执念可斩。”
他双手结印,《金刚经》的经文从喉间涌出。
这次没有金光,没有血溅,只有清越的梵音像把钝刀,一寸寸割开那些金线锁链。
皇袍男子的身影开始模糊,他惊恐地抓向空中的碎片,却见每片记忆都在消散——将军府的大火变成晨雾,老和尚的咳嗽声变成钟鸣,连玄智七岁时的眼泪,都化作了檐角的风铃。
“你不能……”男子的声音碎成星子,
“你只是个……”
“我不再是你的棋子。”
玄智最后一句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这片灰白世界的骨缝里。
下一刻,整座意识空间开始崩塌。
雾气翻涌成漩涡,记忆碎片被卷向高空,红妆尖叫着抓住铁牛的胳膊,老向导握紧青铜铃,铃声在轰鸣中格外清亮。
玄智感觉有双手托住他的腰——是红妆。
他反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抓住铁牛的腰带。
四人在漩涡里翻滚,眼前的灰白被扯成丝线,直到——
“砰!”
剧烈的下坠感袭来。
玄智的僧鞋擦过某种冰冷的石面,他慌忙撑住地面,抬头便见一座古殿矗立在眼前。
殿门由玄铁铸就,门楣上三个大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依然能辨出笔锋:“归墟殿”。
风从殿门缝隙里钻出来,带着股让玄智后颈发寒的气息——那是混沌未开时的腥气,是业火劫最原始的模样。
他伸手入怀,摸到业火令的纹路,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它在发烫。
红妆揉着撞疼的额头爬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是……”
“归墟。”玄智轻声说。
他望着殿门上斑驳的划痕,突然想起老和尚说过的另一句话:“九域有始,归墟有终。”
殿门后传来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撞门。
玄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业火令,掌心被梵文刻出红痕。
他能感觉到,这次轮回的困局,才刚刚露出真正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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