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碎石打在玄智手背,他却浑然未觉。
掌心那方金诏还带着方才紫光的余温,纹路如活物般沿着指节游走,在他眼底投下细碎金斑——这与老和尚临终前塞给他的《归真诀》残卷上的暗纹,竟分毫不差。
小和尚?红妆的声音带着试探,她本已扶住碑体的手微微发颤,可是看出什么?
玄智喉结动了动。
七年前老和尚圆寂时,枯瘦的手攥着他腕骨,残卷在火盆里蜷成黑蝶:这经不是渡你的,是渡众生的。此刻金诏纹路在他掌心发烫,竟将残卷里那些他背得滚瓜烂熟却始终不解的晦涩字句,连成了一条通亮的河。
像......他指尖轻轻抚过符纸凸起处,像有人在我心口敲木鱼。
红妆凑近两步,发尾沾着的草屑簌簌落在金诏边缘。
她的星轨罗盘还攥在另一只手里,青铜表面凝着层薄汗——方才与碑体共鸣时烫出的红痕,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跳动。我看碑身。她突然转头望向那座黑黢黢的石碑,方才震得地动山摇的纹路,现在顺着北斗位在爬。
玄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碑体石缝里渗出的金光不再暴烈,倒像被抽了棱角的丝线,正沿着碑面七颗凹痕缓缓流转。
那些凹痕他昨日还以为是自然风化,此刻在金光映照下,竟显出与红妆罗盘上七星位完全重合的弧度。
九域本源在重组。红妆的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罗盘边缘,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机关阁当值时,她总这样敲着铜桌推算齿轮咬合度,我阿爹说过,九域锁的图谱里,星轨指向的不是锁死,是......她忽然顿住,眼底闪过狂喜,是重铸!
那些本源之力不是要溃堤,是在找新的河道!
红丫头说的对。铁牛的粗嗓门从身后炸响。
他刚把老向导塞进更隐蔽的岩缝,牛皮护腕上还沾着老人衣襟的棉絮,方才我抱着老爷子跑,瞅见碑底的土在往一个方向堆,像有人在地下画圈。他把巨斧往地上一插,斧刃没入岩石三寸,要我说,这碑现在金贵得很,咱得护着它把圈画完!
玄智望着铁牛绷紧的后背。
荒野客栈那次,魔修的毒针擦着他咽喉飞过,是玄智用《楞严经》咒文震偏了轨迹;妖域秘窟里,食心虫顺着铁牛的刀鞘往上爬,是玄智念着《孔雀明王经》引开了虫群。
此刻这汉子的肩背宽得像堵墙,斧柄在他掌心沁出的汗渍,正沿着纹路蜿蜒成小水洼。
你守阵眼。玄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红妆,你看星轨。他低头望向金诏,纹路已顺着掌心爬上小臂,这符诏......在叫我进去。
红妆的手指猛地掐进罗盘边缘。进去?她盯着碑体表面流转的金光,碑里是共业轮盘的核心,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业火。玄智摸向颈间的玉牌——那是将军府唯一的遗物,被老和尚用红绳系着挂在他脖子上十七年,执念。他望着金诏上忽然亮起的光纹,还有......引。
铁牛的巨斧在地上磕出火星。要老子跟你进去不?他粗声粗气地问,肌肉块在皮甲下绷成铁疙瘩。
不用。玄智摇头,袈裟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中衣,这是我的因果。
红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比玄智凉,因为常年摆弄机关,指腹有薄茧,此刻却在发抖:你...
我看过轮盘里的画面。玄智反手轻轻覆住她手背,在妖域那次,我被业火卷进去过片刻。他想起那时眼前闪过的碎片:将军府大火里母亲的眼泪,老和尚圆寂前嘴角的血,红妆在荒野客栈掀开伪装时眼里的星子,那些执念不是要吞了我,是要我......他低头看向金诏,纹路正沿着两人相触的手背攀爬,是要我做桥。
红妆的手指慢慢松开。
她望着玄智颈间的玉牌,突然笑了:你总说自己是穿线的针,现在倒真要成桥了。她退后半步,罗盘在掌心转了个圈,我盯着星轨,要是有异动......
我信你。玄智打断她。
他转身走向碑体,金诏在掌心发出蜂鸣,像是应和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碑面的金光在他靠近时自动分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玄智抬脚踏入,凉意顺着脚底窜上脊梁——不是冰寒,是像浸在晨露里的佛经纸页,带着某种熟悉的温凉。
黑暗在眼前漫开,却非彻底的黑。
无数光点在四周浮动,有的红如血,有的青如怨,有的黄如贪,像被揉碎的星河。
玄智忽然想起老和尚说过的共业海:众生起心动念,皆成海中水滴。
此刻这些水滴正围着他旋转,却不再如前世般撕咬,倒像在确认什么。
金诏在掌心烫得厉害。
玄智闭目,意识顺着光纹延展——他触到了一道极淡的波动,像老和尚敲木鱼时的余韵,又像红妆转动罗盘时齿轮咬合的轻响。
共业印的残念。他低喃,声音在黑暗中荡开涟漪,你要带我看什么?
回应他的是画面的展开。
将军府的大火里,七岁的玄智缩在佛堂供桌下,看着母亲将玉牌塞进他怀里,血从她脖颈的伤口涌出,在青砖上洇成红梅;老和尚背着他翻山越岭,破袈裟沾着露水,肩头的血渍在月光下泛黑;荒野客栈里,红妆掀开斗笠,发间的珠钗晃得他眯眼,她说小师父,我猜你不是真和尚时,眼里的狡黠比烛火更亮......
这些画面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是静静流淌,像被重新装裱的经卷。
玄智忽然明白,为何老和尚总说记字要走心——原来那些他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里面藏着的不是仇恨,是未被看见的光。
所谓因果,并非断绝,而是转化。他轻声说,声音里有释然的笑。
金诏突然化作一缕光丝,从他掌心窜出,没入前方更深处的黑暗。
玄智跟着光丝往前走,脚下的地面逐渐变得坚实,待看清眼前景象时,他呼吸一滞。
巨大的青铜轮盘占据了整个空间,表面刻满他从未见过的经文,每道纹路里都流转着与金诏相同的金光。
轮盘中央悬浮着个光球,里面影影绰绰,像是无数张人脸在重叠、分离。
汝愿承此重负否?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古寺的晨钟,又像深海的鲸鸣。
玄智望着轮盘上不断重组的纹路——那是九域众生的起心动念,是贪嗔痴,也是爱与善,是业火,也是灯芯。
他想起第一次抄经时,老和尚敲他脑袋:别光记字,要走心。
想起荒野客栈里,红妆掀开伪装时眼里的星子。
想起铁牛把老向导塞进岩缝时,护腕上沾着的棉絮。
愿。他说,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劈开云层。
轮盘突然开始转动。
青铜与空气摩擦的嗡鸣中,玄智看见光球里的人脸突然清晰——那是母亲,是老和尚,是红妆,是铁牛,是荒野客栈的小二,是妖域秘窟里被他救过的孩童。
他们都在笑,不是因为痛苦被抹除,而是因为自己的执念,终于有了被看见、被转化的可能。
金光从轮盘中央冲天而起,穿透黑暗,穿透碑体,穿透云层,直贯轮回海。
九域某地,正在屠村的邪修突然顿住,手里的刀当啷落地——他想起了幼年时,母亲哄他喝药的温度。
另一处,为夺灵草自相残杀的修士们同时收手,有人突然哭出声:我阿娘还在等我带灵芝回去......
玄智望着轮盘里翻涌的执念,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那些曾经让他窒息的怨恨、不甘、痛苦,此刻像潮水般漫过他的脚踝,却不再冰冷。
他甚至看清了其中几缕——那是母亲临终前未说出口的快走,是老和尚圆寂时没念完的阿弥陀佛,是红妆每次转身时藏起的小心。
这一世,由我来守。
他的声音消散在金光里。
当轮盘的嗡鸣渐弱时,碑外的红妆猛地抬头——方才还在的玄智,此刻只剩空荡荡的碑缝。
她摸向颈间,不知何时多了块温热的玉牌,正是玄智常年佩戴的那枚。
铁牛的巨斧当地砸在地上。
他望着天空中消散的金光,又看看红妆手里的玉牌,粗声问:小和尚......
他在该在的地方。红妆低头抚过玉牌,嘴角却往上翘,而且......她抬头望向轮盘重新转动的方向,那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木鱼声,他好像终于,不那么孤单了。
山风卷着檀香拂过众人。
远处,轮盘的轻响里,似乎有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说:谢谢。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