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荒野客栈

换源:

  玄智的后颈先触到了某种黏腻的潮湿,那感觉如同细密的汗珠顺着肌肤缓缓滑落,带着令人不适的凉意。

那是陈酒泼溅在木梁上,历经岁月发酵成的霉味,混着铁锈般的血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顺着鼻腔直往脑仁里钻。

抬眼望去,客栈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着,油漆早已剥落,露出腐朽的木茬,门窗半掩,在微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是在诉说着多年的沧桑与秘密,进一步营造出神秘和诡异的氛围。

他本能地攥紧了红妆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方才在轮回海漩涡里,两人的手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此刻竟像被某种无形的力线拴住,挣都挣不开。

咳...红妆的呛咳声在耳畔炸响,玄智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正抵着她的发顶。

两人歪歪扭扭地站在客栈中央,他的僧袍下摆扫过一张翻倒的木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桌角压着半块吃剩的酱牛肉,牛肉上的油花凝固成琥珀色,连苍蝇振翅的姿势都定在半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停滞了?红妆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苍蝇,手指与苍蝇躯体接触的瞬间,能感觉到一丝冰凉。

它的复眼里还凝着最后一缕天光,却再不会颤动半分。

玄智后退半步,目光扫过整间客栈。

穿粗布短打的挑夫定格在挥拳的姿势,拳头停在另一个戴方巾的书生面门前三寸;穿绣金襦裙的女子仰着脖颈,嘴角还挂着半声尖叫,喉间却插着半截染血的酒壶;最里间的火塘边,老掌柜的手悬在算盘上,指甲缝里的泥垢清晰可见,而他的胸口正插着一把短刀,刀柄上的红绸在静止的空气里垂成僵硬的弧线。

他们都死了。玄智的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身,指尖掠过挑夫脚边的酒碗——酒液在碗口凝成半滴,像颗永不坠落的泪。但死状里藏着活人的执念。

红妆蹲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挑夫的脸:那是张被愤怒扭曲的脸,青筋在额头暴起如蚯蚓,可眼底深处却浮着一丝慌乱。你怎么看出来的?

《楞伽经》说,妄想现前,如镜中像。玄智的指尖轻轻点过挑夫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漏出半枚铜钱,他不是在打人,是在抢钱。

可他抢钱的理由...或许是为病床上等药的女儿?他又转向那名女子,她尖叫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看见丈夫的尸体。他指向女子脚边,那里躺着具穿青衫的尸体,腰间挂着半块破碎的玉牌,玉牌是定亲信物,她的执念是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红妆突然站起身,靴底碾过一片碎瓷,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死人的执念关我们什么事?她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硬,可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皮质小匣——那是装千机匣的地方,我闻到地板下有铜锈味,是机关的味道。

玄智跟着站起,这才注意到客栈的青石板地面泛着不自然的幽光,蹲下身子,用手触摸,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从掌心传来。

他蹲下身叩了叩,声音空洞如擂鼓。轮回海的任务不会平白让我们看这些。他看向红妆,你破解机关,我守着。

红妆没说话,从怀里摸出那只巴掌大的千机匣。

匣身刻满云雷纹,她指尖在匣面一旋,七枚青铜齿轮咔嗒咬合,弹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钎。屏住呼吸。她半跪在地上,银钎轻轻戳进两块石板的缝隙,机关锁最怕活人的气,会震乱锁芯。

玄智依言屏息,目光却没离开红妆的手。

她的手指沾着刚才撬石板时的石屑,指甲盖里还嵌着道血痕,可动起银钎来却稳得像山涧的泉——三枚银钎同时没入石缝,她手腕微抖,石板下传来七声轻响,像是七只铜铃依次被拨动。

开了。红妆长舒一口气,双手按在石板边缘。

玄智上前搭手,两人合力掀开石板,露出向下的青石阶梯。

阶梯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苔藓,触手冰凉且滑腻。

阶梯尽头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轮回海的浪。

小心心魔镜像。玄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红妆抬头看他,见他眼底浮着层极淡的金芒——那是他运转观自在心法时的征兆,时间停滞的地方,最易困住行者的执念。

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红妆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突然笑了。和尚倒会吓唬人。她抽回手,率先走下阶梯,但若真有什么脏东西...她摸出袖中短刀,刀锋在阶梯上划出火星,我这刀可不长眼。

阶梯比想象中深。

玄智数着步数,走到第三十七阶时,鼻尖突然泛起股熟悉的檀香味——是他七岁那年,老和尚敲着木鱼念《往生咒》时,佛龛前燃的那柱香。

到了。红妆的声音突然变轻。

玄智抬头,只见他们站在一座圆形密室里。

密室的墙壁潮湿,水珠顺着墙面缓缓滑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墙壁上隐约可见一些奇怪的符号,似是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正中央悬浮着一口铜钟,钟身足有两人高,表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纹路——有婴儿啼哭的襁褓,有披甲执剑的战场,有女子垂泪的妆台,还有玄智最熟悉的、染血的将军府门匾。

业镜钟。玄智的声音发涩。

他曾在《大藏经·轮回卷》里见过记载:此钟以轮回者的执念为铸料,钟声一响,便会将人最不愿想起的往事,变成最真实的幻象。

嗡——

钟声没有征兆地响起。

玄智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他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雪夜。

愤怒和无助在他心中翻涌,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将军府的红灯笼被砍成碎片,火舌舔着雕花木梁,他缩在柴房的稻草堆里,看着父亲的玄铁剑被劈成两段,看着母亲的珠钗滚到脚边,看着那个穿墨绿道袍的邪修掐住老和尚的脖子:小崽子藏哪了?

说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

在...在柴房...老和尚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浑浊的眼睛转向柴房的方向,求你,别杀他

师父!玄智想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被灌了铅。

邪修的脚步越来越近,道袍上的青竹纹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听见稻草摩擦的声响,听见邪修的手指扣住柴房木门的吱呀声——

疼吗?

一声轻问突然刺破幻象。

玄智猛地抬头,只见红妆站在他对面,她的左手指尖渗着血,在青石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我咬了自己。她的声音带着点气音,疼能让人清醒。

玄智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冷汗。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心经》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的邪修、火场、老和尚都淡了下去,我带你看我师父最后说的话。

幻象彻底消散的瞬间,玄智看见红妆的眼角还挂着泪。

痛苦、无奈以及对皇室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交织,如同乱麻一般。

她脚下的青石板上,画着半座九域锁的复原图,锁芯处还滴着血。我看见...我阿爹被捆在柱子上。她的声音哑得厉害,皇室的人说他私造九域锁,要谋逆。

可那锁...是皇上亲自下的旨。

铜钟当地一声,缓缓降落在地面。

钟底露出个圆形的传送阵,阵眼刻着轮回海特有的星纹。

红妆踢了踢钟身,铜钟发出沉闷的回响:所以这钟是让我们直面执念?

或许是让我们学会放下。玄智走向传送阵,他的影子被阵眼的星光照得透明,或者...记住。

红妆跟上来,却在阵边停住脚步。你真不恨那些害你家破人亡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空气里的血腥气,我阿爹临死前说,恨是刻在骨头上的,擦不掉。

玄智转身看向她。

密室的幽蓝光照着他的僧袍,他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某种更沉的东西,像深潭底的月光。若恨能救一人,我愿恨到底;若放下可度众生,我亦愿放下。他伸出手,要一起吗?

红妆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突然笑了。

她把染血的手掌按上去,指尖的血在两人掌心晕开,像朵小红花。和尚的道理,倒比我的机关术难懂得多。

传送阵的星光突然大盛。

玄智感觉有股力量托着他的脚,红妆的手在他掌心里汗津津的,却暖得像团火。

在彻底被白光吞没前,他听见红妆轻声说:下一站...要是有棋盘,你可得帮我看阵眼。

白光消散时,玄智闻到了铁锈混着泥土的味道。

他睁眼,看见远处有座青灰色的小镇,镇中心立着一座巨大的棋盘,黑白棋子足有半人高,最中央的天元位上,刻着三个血字——因果劫。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