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小径像条活物,在众人脚下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扭动起来。铁牛的板斧尖刚磕到第一块青石板,石面就泛起涟漪般的光纹,一圈圈扩散开来,映得四周空气都似水波般晃动。惊得小豆子“呀”地缩回手,本就攥紧玄智袈裟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指尖传来粗布摩擦的刺痒感。
“别怕。”玄智弯腰替他理了理沾着泥灰的发顶,掌心的檀木佛珠还带着方才突破时的余温,一颗颗滚过指节,像是在安抚两个颤抖的灵魂。他能感觉到小豆子单薄的脊背在发抖,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和七年前缩在佛龛后的自己,像极了。
红妆走在左侧,袖中机关匣的齿轮咬得咯咯响,金属碰撞声混着她轻微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垂眸瞥了眼手背,那里有道淡青的淤痕,是方才触到门环时被震的,皮肤下隐隐作痛,像是火线在血管里游走。
“这门……”她抬头看向半塌的宫殿,朱漆剥落的门楣上,“焚心”二字像用血写的,风吹过时发出类似低语的呜咽,“似乎在挑人。”
玄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殿门高约两丈,青铜门环上爬满蛛网,却在他注视时突然迸出几点火星,“噼啪”炸成细碎的金芒,落在地上竟燃起一缕幽蓝火焰。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像是有人在敲他的肋骨——不是害怕,是某种蛰伏多年的东西,正在苏醒。
“我来。”他向前一步,僧鞋碾过半片碎瓦,足底传来瓦片断裂的脆响与微凉的触感。指尖刚触到门扉,整座山都晃了晃,地面震动从脚底直传至胸口。铁牛的板斧“当啷”砸在地上,小豆子尖叫着扑进他怀里,老向导的铜哨突然发出破风般的尖鸣——但这些声音都像被揉皱的纸,在玄智耳边渐渐模糊。
黑暗涌上来时,他闻到了熟悉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与烧焦木头的气息,刺鼻又令人窒息。是血。是火。是七岁那年,整座城烧起来的味道。
玄智低头,看见自己的僧袍变成了青布小褂,腕上还系着母亲编的艾草绳,那股淡淡的草药香忽然变得清晰。他站在城门前,石狮子的眼睛被烟火熏得漆黑,曾经挂着“安远”二字的木匾,此刻正燃着幽蓝的火,“啪嗒”掉在他脚边,烫得他脚背一颤。
“小阿智。”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烟尘的粗糙感。玄智转身,看见穿黑袍的男人站在焦土上。面具是青铜铸的,眉眼处镂空,露出两道像刀刻的眉——和老和尚临终前,在他手心画的那对眉,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我吗?”黑袍人抬手,指尖拂过玄智发顶,冰冷而生硬的触感让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他记得,他记得母亲塞给他糖时说“乖乖躲着,娘给你煮酒酿圆子”,记得父亲拍他后背说“阿智是小将军,要保护好自己”。他记得火舌舔着房梁时,奶娘把他推进佛龛,自己却被倒塌的椽子砸中,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像母亲的手。
“你杀了他们。”他的声音在抖,却比七年来任何一次念诵《金刚经》都清晰,“你杀了我全家,整座城。”
黑袍人笑了,面具下的笑声像刮过枯井的风,阴冷又遥远。他抬手一挥,空中浮起泛黄的绢帛,朱红印鉴在火光里格外刺眼——“将军府私通北戎,着令清剿”。另一幅画面里,玄智的父亲跪在金殿上,仰头时眼底闪过的不是惶恐,是……不甘。
“你父亲早有反意。”黑袍人的手抚过画面,“他私造兵器,囤积粮草,连北戎的密使都进过三次将军府。”他摘下面具,露出张和老和尚有七分相似的脸,“我是他的师兄,当年同入空门,后来……”他顿了顿,“后来他还俗从戎,我却守着古寺,替他看因果。”
玄智的呼吸乱了。他想起老和尚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阿智,有些债,不是血能偿的。”当时他以为是劝他放下仇恨,现在才明白,老和尚是在替父亲赎罪。
“你若执意复仇,便是替逆臣延续执念。”黑袍人逼近一步,“你若放下……”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老和尚摸他头顶时的温度,“才能替那些被牵连的百姓,讨个真正的清白。”
玄智的佛珠串在掌心勒出红痕。他看见画面里,被屠的百姓里有卖糖人的张老汉,有教他写字的私塾先生,有总往他兜里塞枣子的王婶——他们都没有反心,他们只是住在将军府所在的城。
“我……”他的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我不再恨你。”
话音未落,幻境“轰”地碎成星子,光芒四散间夹杂着细微的爆裂声。玄智踉跄一步,被红妆扶住胳膊,她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皮革手套的质感贴着他臂膀。
他这才发现自己额头全是冷汗,僧袍后背浸得透湿,贴在身上像是冷水冲刷。抬眼望去,焚心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漏出的光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古寺佛前的香灰。
“和尚?”铁牛凑过来,板斧还攥在手里,“你刚才……跟中了邪似的。”
小豆子抽着鼻子拽他衣角:“智哥哥哭了。”泪水还在脸颊上滑动,带着一丝咸涩的触感。
玄智摸了摸脸,指尖沾着湿意。他转头看向红妆,她眼底有探究,有心疼,还有点他读不懂的释然。
老向导站在最后,铜哨在指节间转得飞快,见他望过来,便轻轻点了点头。
“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他低低说了句,抬脚跨进殿门。门内的风卷着檀香扑来,比他七年来在古寺闻过的任何香都淡,却更干净。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玄智没回头,他知道那是焚心殿的门在闭合,在替他锁上一段旧梦。
门内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木鱼响,如晨钟暮鼓,荡开尘世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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