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林的腥甜气息裹着风灌进玄智鼻腔时，他后颈的汗毛先竖了起来。
老向导的铜哨突然在腰间炸出一声闷响，佝偻的脊背绷成了弓：“血魂林。”他枯树皮似的手指抠进玄智袈裟，“十年前我带商队路过，二十七条人命，就剩我爬出来——这林子，埋着十万冤魂。”
“三族大战时的战死者。”玄智望着暗红树叶间漏下的天光，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大藏经·地劫篇》里写过，血林本是佛道魔三族最后的战场，十万修士的怨气凝而不散，将草木染成了血锈色。
小豆子揪着铁牛后襟的手突然收紧，他顺着那孩子发颤的指尖看过去，林子里不知何时浮起了薄雾，雾里隐约有影子在晃。
“嗷——”
第一声嚎叫像生锈的刀刮过耳膜时，铁牛的板斧已经抡了起来。
玄智眼尖地看见，那团从树影里扑出的黑影——说是虎豹，倒更像团凝实的怨气，皮毛间渗着暗红血珠，一双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铁牛的板斧带起的风卷落几片血叶，却见斧刃结结实实劈进那团黑影，竟像砍进水里——黑影晃了晃，连道伤口都没留下，反倒是铁牛被震得虎口裂开，板斧“当啷”砸在地上。
“铁大哥！”小豆子尖叫着扑过去，被红妆一把拽回怀里。
她的铜镊在掌心转得飞快，突然顿住：“它们不是实体！”话音未落，又有七八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窜出，有的扑向铁牛的腿，有的直取小豆子的咽喉，最凶的那只甚至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玄智的脖颈。
玄智后退半步，后背贴上粗糙的树干。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股腥风擦过耳垂，却连半分疼意都没有——果然是幻象。
他闭上眼，识海里《金刚经》的梵音自动流转。
前世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他缩在将军府的废墟里，看着邪修的刀尖穿透父亲的甲胄，母亲的血溅在他脸上，热得发烫。
原来这因果兽，不过是将众生心中最锋利的执念，磨成了吃人的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玄智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烧红的铁锭砸进冰湖。
他掌心的佛珠突然泛起金光，十二颗檀木珠串成的光圈“嗡”地震开，撞在最近的黑影上。
那团怨气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开始片片碎裂。
红妆盯着他掌心的光，袖中机关匣的齿轮“咔嗒”咬合——她认出这是佛经里的“破妄印”，老和尚当年传给玄智的，果然不是普通的佛珠。
铁牛捡回板斧，抹了把虎口的血，咧嘴笑：“好和尚！再来两句！”
但玄智的笑还没爬上眉梢，林子里的雾气突然浓重了十倍。
他听见熟悉的喊声响彻云霄：“阿智快跑！”那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他记忆里最清晰的颤音。
等他睁开眼，眼前哪还有什么血林？
分明是将军府的演武场，父亲的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母亲的裙裾被血浸透，正跪在他面前，用染血的手推着他往狗洞钻。
“阿智，你要活着。”母亲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嘴角还挂着血珠，“就算爬，也要爬出这地狱。”
玄智的手剧烈颤抖，佛珠串“啪”地崩断，十二颗檀木珠滚落在地。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极了当年那个缩在瓦砾堆里，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阿智。
黑影们趁虚而入，撕咬他的衣角，抓挠他的脸颊——不是疼，是比疼更锋利的东西，在啃噬他的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玄智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
他想起老和尚临终前摸他头顶的手，想起红妆在荒野客栈替他挡下的那支淬毒短箭，想起铁牛拍着胸脯说“有我在，保你周全”时的憨笑——这些鲜活的、温热的、真实的东西，才是比执念更锋利的刀。
金光从他七窍溢出，将整座血林照得透亮，七岁那年的幻影被撕成碎片，连最后一声“阿智”都没来得及消散。
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从他袈裟下漫开，像春雪初融时的溪水，沿着他的衣纹、指节、眉梢流淌。
老向导的铜哨突然发出清鸣，红妆袖中机关匣的齿轮开始自动咬合，连小豆子脸上的泥灰都被这光映得透亮。
铁牛瞪圆了眼，板斧“当”地砸在脚边：“和尚，你这是……”
“轮回境·证果。”玄智摸了摸胸前的佛珠串，断成两截的檀木珠在掌心发烫。
他望着血林深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明，“贪已断，嗔将破，唯剩痴之一念……”
话音未落，林间突然响起“咔啦”一声脆响。
众人顺着玄智的目光望去，却见方才还被血叶遮得密不透风的林间，不知何时裂开一条小径。
路面浮着幽蓝的光，像有人将银河的碎片撒在了地上，尽头隐在雾气里，只能隐约看见半座飞檐，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里轻晃，发出细碎的响。
红妆摸了摸袖中的机关匣，那里半块“九域锁”的纹路突然开始发烫。
她抬头时，正撞进玄智的目光——那双眼底的光，比血林里的金光更灼人。
“走。”玄智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佛珠，檀木珠在他掌心排成一串，“看看这小径，能引我们到哪里。”
铁牛扛起板斧走在前头，靴底碾碎两片血叶。
小豆子这次没揪他后襟，反而攥紧了玄智的袈裟角。
老向导落在最后，铜哨在腰间晃出清越的响，像是某种暗号。
红妆走在玄智身侧，望着那幽光小径，突然想起水晶球里的画面——七岁的小阿智，眼里的火。
或许这因果劫，从来都不是要他们斩断过去。而是……
她摸了摸发烫的机关匣，笑意在眼底漫开。
而是要他们，带着回忆，走到更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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