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积着半指厚的铜锈,混着铁牛方才拍腿震落的碎屑,在玄智袈裟下摆扫过时簌簌作响。
那锈味沉闷如旧梦,随着塔内穿堂风在众人鼻尖游荡。
众人围坐成半圈,塔顶漏下的光像碎金,恰好落在玄智掌心那串檀木佛珠上——那是老和尚用最后一口气塞进他怀里的,此刻正随着他指尖轻颤,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佛珠表面包浆温润却冰冷,映出他眼中翻涌的犹豫。
“怕什么?闯下去就是!”铁牛蒲扇大的巴掌又拍在大腿上,震得腰间悬的铜铃当啷响,余音在塔壁间弹跳,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声。
他脖颈上的刀疤跟着肌肉抽动,粗声粗气地笑:“上回在妖域秘窟,咱们被百具傀僵围了三天三夜,不也砍出条生路?这破塔能比那更邪乎?”
小豆子原本缩在铁牛背后,被这声炸雷似的响动惊得一哆嗦,鼻涕泡都颤破了。
湿漉漉的鼻尖蹭在铁牛衣角上,带着一股咸腥。
他抠着石阶裂缝里的青苔,指甲盖泛着青白:“我...我不想死。”尾音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我娘还在镇西头等我...等我捎两斤糖霜...”说到最后,喉间溢出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滚落,砸在青苔上无声无息。
红妆没说话。
她半蹲着,铜镊在指尖转了个圈,突然“当”地敲在齿轮上。
金属震颤声里,她抬眼看向玄智,眉尾微挑:“你真打算停下?”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精准戳进玄智心口。
她说话时,袖口滑落一截手腕,皮肤苍白,像未见过阳光的玉。
玄智低头盯着佛珠,檀木上的包浆映出他泛红的眼尾。
镜湖底那道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是钥匙”,黑袍僧人袖摆翻涌如浪,“四十九次轮回后,用九域本源助他斩因果”。
可此刻他才第四十六次轮回,水晶球里业火焚天的画面仍在识海灼烧。
若继续收集本源……他喉结滚动,想起小世界里那些死不瞑目的脸:古寺前被邪修吸干的小沙弥,荒野战场断成两截的少年兵,妖域秘窟里抱着孩子咽气的妇人……
“若九域本源归位将释放‘因果劫’,那我们便不能贸然前行。”他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干涩得几乎无法发声,“这劫数若起,九域众生……皆为刍狗。”
老向导一直佝偻着背,此刻突然直起腰。
他腰间挂的铜哨晃了晃,发出极轻的嗡鸣:“但若止步于此,你也永远无法揭开轮回海背后的真相。”老人的眼窝陷得很深,像是两口枯井,目光幽暗如雾中灯火,“当年三族大战,我在轮回海边见过那僧人。他说这锁是‘困兽之笼’,可困得久了……兽会更凶。”
红妆突然伸手入怀,取出片巴掌大的青铜残片。
她屈指叩了叩,又摸出三片,在地面拼出模糊的地图。
铜锈簌簌落在石阶上,拼成的纹路像条盘着的蛇,散发着淡淡的金属冷香。
“这是我家族最后留下的线索。”她指尖划过残片边缘的刻痕,那触感粗糙而熟悉,仿佛抚摸父亲的手掌,“当年我爹给皇室铸‘九域锁’,说轮回海主脉是明路,可还有条暗脉……藏在雾里。”她抬头时,眼瞳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星辰,“或许能绕开主脉,找到另一条通往核心的道路。”
铁牛凑过去,粗手指差点蹭花地图:“绕路?能成不?”
“成不成总得试。”红妆把残片按进石缝固定,指尖残留着铜锈的凉意,“我阿爹说,机关术的精髓不在硬闯,在……在另辟蹊径。”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柔了些,仿佛是对自己的承诺。
玄智盯着地面的铜纹,佛珠在掌心勒出红印。
他想起七岁那年,尸山里爬的时候,老和尚就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尸堆里绕出条生路——不是往前冲,是往左边,再往左边。
因果二字,原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路。
“你若不愿正面挑战命运,那就让我帮你另辟蹊径。”红妆的声音轻了些,像在说句私语。
铁牛挠了挠后脑勺,刀疤跟着咧开:“只要你带路,我就跟到底。”他拍了拍腰间的板斧,金属相撞声清脆,“大不了再砍他百八十个傀儡!”
小豆子吸了吸鼻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我……我也想活着回家。”他指尖蹭掉脸上的泪,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灰,“要是……要是能绕开危险的路,我、我不怕走远些。”
老向导又佝偻下去,却冲玄智点了点头,铜哨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
玄智闭了闭眼,《心经》的梵音在识海流淌。
再睁眼时,眼底的浑浊褪尽,像被雨洗过的山涧:“好,我们走。”他伸手虚扶红妆起身,袈裟扫过地面的铜纹,带着一丝暖意的拂过,“就按你说的,走暗脉。”
塔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些,漏下的天光把众人影子拉得老长。
铁牛扛起板斧走在前头,靴底碾碎几片铜锈,溅起细微的尘埃;小豆子揪着他后襟,脑袋左顾右盼,眼神里仍有惧意;红妆弯腰收起残片,铜镊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圈,动作利落而温柔;老向导落在最后,每一步都踩在玄智影子里,像是某种隐秘的仪式。
出塔时,风卷着铜屑打在玄智脸上,带着刺痛与锈味。
他抬头望了眼塔顶那面停转的青铜钟,突然想起水晶球里的画面——七岁的自己,眼里的火。
或许绕路不是退缩,是……是另一种执着。
红妆的地图在她怀里焐得发烫。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机关匣,那里还收着半块未拼完的“九域锁”。
暗脉的入口……应该在西南方向。
她抬手指向雾色深处:“往那边走。”
众人踩着碎石往西南去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不是寻常的清越,倒像是金属刮擦。
铁牛握紧板斧,小豆子又缩成团。
玄智却嗅见风里有股腥甜,像……像浸了血的树叶。
转过山坳时,一片森林横在眼前。
树叶不是寻常的绿,泛着暗红的光泽,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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