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裹着石塔的阴影压下来时,玄智后颈的汗毛先竖了起来。
那雾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湿冷中夹杂着一丝铁锈味,拂过他的皮肤时像蛇信子舔过一般。
他能听见识海里那团光的梵唱突然拔高,像被什么拨动的琴弦——是《金刚经》里“凡所有相”的偈子,随着石塔每一层檐角铜铃的轻响,在他耳边撞出回音。
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部世界,而是直接在脑髓深处震荡,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智叔叔,这塔好吓人。”小豆子攥着他僧袍的手沁出冷汗,小脑袋往他腿弯里缩,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孩子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带着奶香般的体温贴在他大腿上,像是寻求庇护的小兽。
玄智低头摸了摸孩子发顶,余光瞥见老向导不知何时站到了队伍最后,佝偻的脊背绷得笔直,浑浊的眼珠盯着塔门半开的缝隙,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喉咙里发出的摩擦声沙哑刺耳,仿佛干枯的藤蔓断裂。
“怕个球!”铁牛把斧头往肩头一扛,粗声粗气地往前跨,“老子当年在战场砍过三十个马贼,还能被座破塔吓住?”他话音未落,塔顶突然滚下一声钟鸣,像闷在瓮里的雷。
那声音沉重如铅块砸在胸口,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地面跟着震了震,小豆子“哇”地哭出声,玄智下意识把孩子护在怀里,抬头正看见铁牛踉跄两步,双手捂住耳朵——指缝里渗出细细的血线。
那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混着铜锈与檀香,令人作呕。
“铁大哥!”红妆扑过去扶住他。
玄智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机关匣,这是她紧张时的惯常动作。
她的指尖在金属边缘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铁牛的脸涨得通红,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声音……像拿锥子扎脑子!”
老向导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擦石:“这是‘断命塔’。”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塔顶,每一下移动都像是用尽全力,“传说只有真正通晓因果的人,才能过得了这关。”
“通晓因果?”红妆抬头望着直插云霄的塔尖,罗盘在她掌心疯狂旋转,指针嗡嗡震动,几乎跳出表盘。
“难怪指针转得跟疯了似的——这塔底下埋的怕不是机关,是道坎。”
玄智没说话。
他闭了闭眼,刚才那声钟鸣还在耳中回响,却比铁牛他们多听出几分门道:钟声里藏着极淡的木鱼节奏,一下轻,两下重,和《涅槃经》里“诸行无常”的念诵韵律一模一样。
那种节奏仿佛是他体内某种古老的本能,让他心跳不自觉地随其起伏。
“是音律封印。”他低声道,手按上胸口发烫的佛珠。
那串檀木佛珠是老和尚圆寂前塞给他的,此刻每颗珠子都在发烫,像被香火供了千年的佛前圣物。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温暖的记忆,那是老和尚临终前颤抖的手握着他手腕的感觉。
“你要做什么?”红妆敏锐地察觉他的动作,扶着铁牛的手紧了紧。
她的眼神像猎豹般锐利,嘴唇微张,鼻翼翕动,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玄智没回答。
他走上前两步,离塔门只剩三步远。
檀香更浓了,混着铜锈味钻进鼻腔——和当年老和尚禅房里的味道像,又不太像,多了股铁锈的腥气。
那气味刺激得他喉咙发紧,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老和尚倒下的那一刻。
他摸出佛珠,拇指扣住最大的那颗“无畏珠”,对着塔门上的青铜环轻轻一敲。
“咚——”
第一声轻响。
钟声从塔顶落下来,这次玄智听得分明,是“诸行无常”的起调。
那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浮起,带着某种熟悉的悲悯。
他又敲了第二下,重些:“是生灭法”。
第三下更重,混着佛珠的金光:“生灭灭已”。
塔门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红妆的罗盘“叮”地一声定住指针,指向玄智的方向。
那指针稳如磐石,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锁死。
铁牛捂着耳朵抬头,见塔门缝隙里渗出细密的铜齿轮,像活物似的互相咬合着转动,檐角的铜铃串成了链,随着齿轮滚动发出清越的响——竟是首完整的《涅槃经》偈颂。
那声音空灵悠远,却又带着机械运转的冰冷质感。
“这哪是塔?”红妆松开铁牛,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指尖抚过门侧的齿轮。
她的指甲划过铜壁,发出一道刺耳的白痕,“这是……九域机关之心!”她声音发颤,指尖微颤,似乎在压抑内心的震惊和兴奋。
玄智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齿轮内侧果然刻着细密的纹路,有的像星图,有的像水纹——他认出其中一道,是轮回海的波浪形状。
那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仿佛海水正在缓缓流动。
“走。”他当先跨进塔门。
檀香更浓了,混着机油的味道,脚下的石阶是青铜铸的,每一步都能踩出空响,像是踏进了某位神祇的心脏。
红妆跟在他身后,一边摸出随身携带的铜镊拆解齿轮,一边小声嘀咕:“难怪轮回海的小世界总在变……原来核心在这,用机关推演因果线呢!”她的声音里透着敬畏,也有一丝激动,仿佛窥见了世界的真相。
石阶越往上越陡。
玄智数到第七层时,钟声突然清晰得震耳欲聋。
他抬头,看见顶层悬浮着一颗水晶球,表面流转着淡金色的光,每道波纹都像极了轮回海的水纹。
那光芒柔和却令人心悸,仿佛它不仅能映照现实,还能洞察灵魂。
“这是……”他伸手触碰水晶球,指尖刚碰到表面,一股洪流就冲进识海——是上古佛道魔三族大战的画面,是业火焚天的惨状,是黑袍僧人以自身为引,用轮回海锁住因果劫的决绝。
最后画面停在一面镜子上,镜中是七岁的自己,在尸山里爬,血把僧袍染成暗红,眼里没有泪,只有火。
那火焰烧灼着他的记忆,也点燃了他的执念。
“因果劫不是被镇压,是被囚在轮回海里。”玄智踉跄两步,扶住水晶球下的青铜台。
水晶的光映得他眉心金光更盛,“九域本源一旦归位……劫数就会彻底释放。”
钟声戛然而止。
整座塔的齿轮都停了,铜铃垂着,像被抽走了魂。
玄智望着塔外的雾色,喉咙发紧。
他想起镜湖边黑袍僧人的话:“在四十九次轮回后,用九域本源助他斩因果。”可现在他才第四十六次轮回,就已经摸到了劫数的尾巴。
“若继续收集本源……”他喃喃自语,“因果劫会毁了九域。
可若停下……”他摸了摸胸口的佛珠,那是老和尚用命护下的,“那些被邪修灭门时枉死的百姓,那些在轮回小世界里挣扎求生的人……我拿什么给他们个交代?”
“智叔叔?”小豆子的声音从塔底传来,带着哭腔,“你在哪?”
玄智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楼下走。
红妆正蹲在第三层的齿轮前,铜镊夹着半片刻着“轮回”二字的铜片,抬头看他时眼里闪着光:“我发现了……这塔能改轮回海的运行轨迹!”铁牛靠在墙边,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正用斧头背敲着石阶试硬度。
老向导站在塔门口,背又佝偻了,却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玄智站在石阶中央,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青铜上,“是继续按原来的路走,还是……”他顿了顿,看了眼缩在铁牛身后抹眼泪的小豆子,“换条路。”
塔顶的风突然灌进来,卷起几片铜屑。
铁牛的斧头“当”地砸在石阶上,震得整层塔都嗡鸣。
红妆的铜镊“叮”地掉在齿轮里,滚出好远。
小豆子抽抽搭搭的哭声被风声卷散,老向导的叹息混在风里,轻得像片羽毛。
众人围坐于天音塔内残破石阶上时,铁牛的大腿被他拍得“咚”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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