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沿着石台往前时,雾气像被无形的手扯开,露出前方幽深的水域。
细微的水声裹着湿凉的风漫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的记忆。
红妆摸出罗盘的手顿了顿——这次指针不再疯转,银尖稳稳扎向湖心,金属表面泛着幽光,仿佛回应着某种沉睡的力量。
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心跳不自觉地与那微弱的震颤同步。
“智叔叔!水里有人!”小豆子趴在铁牛肩头,虎头帽上的绒球蹭着铁牛络腮胡,胖手指着湖面直晃。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那水中不只是倒影,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玄智抬眼,原本如镜的湖面正漫开涟漪,模糊的轮廓随着水波摇晃,每晃一次便清晰一分。
最先显形的是红妆的影子。
她突然踉跄半步,罗盘“当啷”掉在石台上,惊起一圈回响。
玄智瞥见她眼尾骤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湖中的倒影里,十二岁的红妆缩在柴堆后,火光映得她小脸煞白,院外传来机关匣破碎的脆响,父亲的喊杀声混着母亲的尖叫刺进耳膜。
那些声音仿佛穿越时空而来,在她耳边炸裂,撕开记忆的裂缝。
“不……”她喉间溢出细不可闻的抽噎,指尖微微发抖,像要去抓柴堆里那个浑身是灰的自己。
铁牛肩头的小豆子突然哭了。
湖水里,瘦巴巴的小乞丐蜷在墙根,破碗被人一脚踢飞,木棍雨点般落下来,“臭要饭的滚远点!”骂声混着小豆子的哭嚎,在湖面荡开。
他死死攥住铁牛的衣领,鼻涕蹭在他粗布短打上:“牛牛哥,我怕……”铁牛粗粝的手掌覆住他后颈,斧柄握得指节发白,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玄智垂眸看向自己的倒影。
水面却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七岁那年的城门。
血顺着青石板缝流成河,玄智缩在染血的朱漆门后,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被邪修掐住脖子,父亲的银枪断成两截,插在离他三步远的地上。
“走!”母亲最后看他的眼神像把刀,然后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玄智的指甲陷进掌心,轮回钥在喉间灼得发烫——这画面他梦过百次,每次都在母亲闭眼时惊醒,可此刻湖中的倒影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他看见自己攥着父亲的半块虎符,在尸山里爬,直到老和尚的袈裟罩下来,“小施主,跟我走吧。”
“嗡——”湖水突然翻涌。
玄智眼前一花,一只苍白的手从水下穿出,指甲泛着青灰,直接扣住他手腕。
他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拽进冰冷的湖底。
耳边炸开红妆的尖叫,铁牛的斧头擦着他发梢劈进水里,小豆子的哭喊被水闷成嗡嗡的响,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窒息感裹住他。
玄智在水中睁眼,却看见血红色的业火在头顶翻涌,三族大旗的残影在水波里纠缠。
等再睁眼时,他跪在铺着青砖的佛堂里。
四壁挂着《大藏经》残卷,字迹被虫蛀得斑驳,却还能辨出“因果”“业火”等字眼。
檀香缭绕中夹杂着旧纸张的霉味,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苦涩。
“你可知为何独你一人被救?”声音从佛堂深处传来。
玄智抬头,见一位身披月白袈裟的中年僧人背对他而坐,身后的蒲团落满香灰。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声音太像老和尚临终前的嗓音,沙哑里带着慈悲,可眼前人的背影比记忆中挺拔许多。
“你是谁?”玄智摸向胸口的佛珠,却发现那串檀木佛珠不知何时握在掌心,每颗珠子都烫得惊人,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焰。
僧人转身。
玄智猛地站起,青砖硌得膝盖生疼。
这张脸和老和尚分毫不差,连眉骨处那颗朱砂痣都一模一样,可眼角没有皱纹,眼神清亮得像未化的雪。
“我是他前世。”僧人抬手,指向墙上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穿黑袍,手持刻满梵文的佛珠,眉心有淡金色锁印,正是玄智在本源中见过的那位大能。
“轮回海是他布下的局。”僧人走到玄智面前,指尖点在他眉心,“七年前邪修屠城,是有人刻意引他们去取你体内的轮回钥;老和尚救你,是因为他在轮回海中见过你四十九次;你每次穿越世界收集本源,都是在帮他补全因果锁。”
“那我……”玄智喉头发紧,“是钥匙?”
“是钥匙,也是局中人。”僧人退后两步,画像上的黑袍僧人突然动了——他抬手拨弄佛珠,每颗珠子都迸出金光,“当年三族大战,业火将焚九域,他以自身为引,用轮回海锁因果。可业火有灵,专噬执念,他怕自己撑不住,便在轮回海中设了局:找一个执念足够深、慧根足够清的人,在四十九次轮回后,用九域本源助他斩因果。”
玄智胸口的佛珠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他忽然想起每次穿越前,识海里那团暖融融的光——原来不是本源,是那位大能残留的灵识。
“他为何选我?”
“因为你七岁那年,在尸山里爬了三天三夜,没掉一滴眼泪。”僧人笑了,“他说,这样的孩子,既能看清因果,也能斩断因果。”
湖水的波动突然灌进耳朵。
玄智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正跪在湖边,红妆的手掐着他人中,铁牛的斧头架在他颈侧(见他睁眼又慌忙收回),小豆子趴在他背上抽抽搭搭:“智叔叔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玄智抹掉小豆子脸上的泪,抬头看向湖面——刚才的倒影全没了,只剩他自己的影子,眉心有极淡的金光闪过。
红妆盯着他额头,欲言又止;铁牛挠了挠后脑勺,把斧头往地上一杵:“刚才那水鬼拉你,老子差点劈了它!”老向导站在人群最后,原本佝偻的背挺直了些,目光扫过玄智眉心时,轻轻叹了口气。
“该走了。”玄智站起身,拍掉衣摆的水痕。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那团光更亮了,甚至能听见细微的梵唱——是那位大能的灵识在共鸣。
众人收拾东西时,雾气突然浓重起来,前方传来石块摩擦的闷响。
铁牛当先往前走两步,突然停住:“你们看……”
玄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雾气中,一座黑黢黢的石塔正缓缓浮现,塔身高入云端,每层塔檐都挂着青铜铃铛,风过时发出清脆的响。
最底层的石门半开着,门内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和佛堂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塔……”红妆摸出罗盘,这次指针疯狂旋转,“比镜湖还邪性。”
玄智摸了摸胸口发烫的佛珠,往前走了一步。
檀香裹着风扑过来,他听见识海里的梵唱突然清晰——那是《大藏经》里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石塔的阴影笼罩下来,像张开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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