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可悔?”
四个大字如暮鼓晨钟,在空气中震荡出无形的涟漪,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仿佛有千钧重力压下。
那声音不辨男女,不辨喜怒,却带着一股洞穿灵魂的威严,如同九天之上神祇的低语,冷漠而不可违逆。
它从虚空中传来,却又似乎直接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敲响,令人脊背发凉。
石碑上的血色记忆影像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这四个字注入了新的能量,愈发鲜活刺目。
那些画面中翻涌的鲜血、扭曲的脸庞、破碎的肢体,都仿佛有了生命,一寸寸渗出浓烈的腥气,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
铁牛率先承受不住这股直逼神魂的压力。
他眼前的战场画面骤然变得更加血腥,更加真实——刀锋划破皮肉的触感、骨骼断裂的闷响、敌人临死前凄厉的哀鸣,一一清晰得令人作呕。
他的双手仿佛仍沾着未干的血迹,掌心隐隐残留着斩杀时的震颤,那种沉重的钝痛像是从未真正离开过。
那些被他斩杀的敌军,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最终惨死在他刀下的无辜百姓,甚至……那个因为一口吃食而与他拔刀相向,最终被他失手杀死的,曾经一同在泥水里打滚的兄弟!
“啊——!”铁牛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手中的半截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粗糙的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颅,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地面冰冷坚硬,磕在他的膝盖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悔吗?
他如何不悔!
每一个午夜梦回,这些亡魂都会化作厉鬼,将他拖入无边血海。
“我……我该死!我罪该万死!”铁牛的声音嘶哑不堪,带着浓重的绝望。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但他总用“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来麻痹自己。
可此刻,在这石碑的审判下,一切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些狰狞的面孔,那些绝望的眼神,清晰地告诉他,他的双手,沾满了洗不清的罪孽。
红妆的脸色也微微发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空气中属于她的记忆片段虽然模糊,却也隐约可见一些诡谲的影子和暗夜中的算计。
她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幽香,那是她曾用来掩藏阴谋的熏香,如今却成了缠绕心头的毒雾。
她没有铁牛那般直接的血腥,但那些因她而起的阴谋,所牵连的无辜,难道就不是罪过吗?
她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总是带着三分媚意的眸子,此刻却晦暗不明,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小豆子年纪最小,他的记忆影像大多是饥饿、寒冷和被欺凌的片段,与其他几人相比,似乎“罪孽”最轻。
可当他看到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甚至想将他卖掉的人贩子,最终因为各种原因凄惨死去的画面时,心中竟也涌起一丝隐秘的快意。
那快意如同毒蛇,让他瞬间感到一阵心悸。
“难道……我也……”他不敢再想下去,小脸煞白,紧紧抓住了老向导的衣角,指尖冰凉,几乎失去了知觉。
老向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浑浊的目光扫过空中每一幅画面,最后落在玄智身上。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又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玄智依旧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那熟悉的庭院,父亲的哀嚎,母亲决绝的眼神,以及黑袍人冰冷无情的俯视,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
他能听见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闻到焚烧木屋时焦糊的气息,感受到母亲倒下时溅在脸上温热的血。
他的《金刚经》诵经声在最初的坚定后,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欲断轮回,先断执念。”石碑上的第一行字依旧清晰。
执念……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仇恨!
是那深入骨髓,焚心蚀骨的仇恨!
他忘不了母亲倒下时,鲜血染红他视线的绝望。
他忘不了黑袍人那双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
这仇恨支撑着他活下来,支撑着他苦修武艺,支撑着他踏遍千山万水寻找真相。
可如今,佛法告诉他要放下,石碑也似乎在逼他斩断这份执念。
“为何还放不下?”他之前问自己。
此刻,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放下,谈何容易?
那意味着背叛父母的血海深仇,意味着否定自己过去所有努力的意义!
“汝等可悔?”那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玄智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脑海中,《金刚经》的经文与父母惨死的画面激烈地交战着。
一边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空灵与超脱,一边是血淋淋的现实和刻骨铭心的恨意。
佛说,众生皆苦。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他的父母何辜?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受那样的苦难?
他若放下,谁来为他们讨还公道?
“不!我没错!”玄智心中一个声音在咆哮,“错的是那些行凶者!错的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然而,石碑上的影像似乎能感知到他内心的抗拒。
那黑袍人的影像骤然放大,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直直刺入玄智的意识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玄智的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
与此同时,铁牛那边也发生了变化。
他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眼前的血色画面旋转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要将他的神智彻底吞噬。
“悔……我悔……”铁牛的声音破碎而绝望,“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地面,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闷响和血迹,仿佛要用这种方式赎尽此生之罪。
老向导微微皱眉,轻叹一声:“执于一念,困于一念。审判,亦是机缘啊。”
就在此时,玄智紧闭的双目之下,眼皮微微颤动,那深深刻入灵魂的仇恨,那日夜焚心的怒火,似乎在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悲悯的力量面前,开始悄然瓦解,如同坚冰遇上了初阳。
他诵读《金刚经》的声音,不再是压抑痛苦的工具,而是多了一丝真正的理解与平和。
那缠绕在他心头的业障之火,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却并非是再次燃烧,而是渐渐化为青烟,袅袅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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